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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枞菖提着一個小陶罐子,内裡裝着溫熱的米粥,想着早上趙毓沒吃幾口,他要是餓了,随時能墊吧點。可是一到此處白牆黑瓦房屋門外,就看見趙毓急匆匆自裡面走出,身後則是奉甯。
“呃,怎麼了這是?”黃枞菖甚是奇怪。
奉甯,“去祭台關押程風處!”
“是嗎?”
黃枞菖見趙毓接過雪鷹旗兵士手中的缰繩,翻身上馬,一勒缰繩,向前奔去。
“可是……那不是祭台的方向,那是……”
黃枞菖趕忙将陶罐子也遞了出去,扯過一匹馬的缰繩,此時奉甯也躍上馬鞍。
“獵場北!”
那是從雍京押送犯人進獵場的方向。
解家父子被裝入囚車的籠子中,一路颠簸,從出雍京南門開始東倒西歪,這對父子快把膽汁都吐出來了,但是無人在意,似乎他們就是兩個麻袋,還不會喘氣兒,除了盡快被運送到目的地之外毫無價值。
終于,暗夜已盡,旭日東升,熾熱而高懸的日頭下,官道的盡頭顯出恢弘的森林,無邊的參天古木高聳入雲,如一道道巨擘支撐住蒼穹。一匹玄色戰馬如同閃電由遠及近,似乎可将驚雷甩于身後。
趙毓勒住馬,由于方才實在過快,被勒住缰繩的戰馬前蹄高高揚起,發出一陣長而尖銳的嘶鳴!他揪住缰繩,在囚籠前面轉了好幾圈才停下來,随後下馬,此時後面的奉甯、黃枞菖,還有緊随其後的十八騎雪鷹旗才趕到。
押送解家父子的禁軍沒見過趙毓卻認識奉甯,他們一看這架勢,就明白是上峰的上峰到了,于是連忙見禮,随即侍立一側。
“你家那兒媳婦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面對着對父子,趙毓可沒有面對李娘子的耐心,“說實話,我沒心思跟你們打岔。”
姓解的年輕人臉上還有些不舍和痛苦,可是這姓解的老男人臉上卻是鄙夷和痛恨,鼻腔中呲出來一句,“婦人誤國,啊!”
趙毓耐心有限,聽他又是搗騰這句怪話,用馬鞭狠狠打了一下囚籠外面的木栅欄,吓的解某人一哆嗦,他才說,“你家那兒媳婦長的挺美的,她……”
姓解的恨一口氣,“果然是賤婦!”
趙毓聽着一愣,這都哪兒跟哪兒?他本來想說,她一看就養尊處優根本不是為了一口吃食要賣性命的人,結果被姓解的截了一段,正在莫名其妙,轉臉看見李娘子的夫婿臉蛋子流露出一股奇異的憤怒,随之而來的則是羞愧,他這才想明白,這解氏父子根本沒擔心李娘子的性命,而是誤以為她貞操被毀。
“奉甯!”趙毓喊了一嗓子,“跟這種王八羔子說話真他娘的費勁,你來問!”
奉甯問起來就是例行公事,因為有個關鍵的點他不能說,就是李氏和孩子的死亡,所以問起來就很是有所顧忌,而這解氏父子則是一直沉默,即使李氏的丈夫似乎想要問問他妻子的事情,卻礙于他爹,再也沒有開口。
“不想知道你老婆怎麼樣了?”趙毓忽然插了一句。
沉默。
趙毓,“你老婆最挂心的還是孩子,那好歹是你老解家的根苗,你也不想知道?”
終于,他有些忍不住,甚至連他爹都有些忍不住了。
趙毓,“那孩子我見了,看着挺伶俐的,就算你再找個婆娘,也未必能生出這種靈透的娃。這生孩子就跟抓阄一樣,有資質的孩子可遇不可求……”
“婉娘怎麼樣了?”解家的兒子終于忍不住,開口了。
“混賬!”他爹掄了他一巴掌。
趙毓看着他們父子,而那姓解的則垂首低頭,依舊沉默。
“她死了。”趙毓忽然說。
“兄長!”奉甯想要攔阻,卻是枉然。
趙毓又說,“她兒子也死了。”
将沒有底牌的底牌過早掀開,如何同解家父子進行博弈?
李氏的丈夫則被震驚,随後開始狂笑,笑着笑着,就開始嚎啕大哭。
而姓解的雙眼盯着趙毓,卻是微微松口氣。
趙毓冷笑,“懸着的心放回肚子了,那婦人死了,罪證就沒了,隻要人活着,還是能自辯的,還能活。雖然孩子也死了,可是又怎麼樣呢?有命,也許還有錢,女人終究會再有的,孩子也會再生的,是不是?”
“你那兒媳婦未必不知你這小九九,可是孩子在你們手中,她又能怎麼樣呢?”
“可是,她終究是個活人。”
“不論男女,是個活人都不想死。”
說着,趙毓又笑了一下,這一次甚至有些溫和的意味了,“婦人誤國?呵!你不是婦人,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你頂天立地,那就要看看你這身子骨能熬刑到第幾重了。”
姓解的看趙毓這樣,油然而生的恐懼,“你想幹什麼?”
趙毓,“她死了,可我想問的事情還沒個着落,總得從你嘴裡撬出點什麼吧。”
“奉甯,把他們先押回獵場,找個寬敞的地界,砍兩根不粗不細的樹,做成大夾棍,直接夾他們爺兒倆的腦袋瓜子。我倒想看看,這大活人的腦瓜袋子比西瓜能硬上幾成!”
之前柳密以為自己是邺郡人,雍京隻是做官的地方,等緻仕,他終究會回到自己的家鄉。如今在獵場這幾日,他忽然覺得雍京也勉強算是他的另外一個故鄉,那裡朝章明晰、典彜俱備,完全不似獵場這邊禮崩樂壞。
他有些想念雍京了。
都察院與刑部、大理寺并稱三法司,甚至擁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的權力,遇到重案,三司會審,按鍵審理肯定有用刑,甚至有用重刑的時候,但都會嚴格按照法度,否則就是綱紀敗壞,甚至有奸邪構黨之隐患。
如趙毓這般,不顧物議沸騰,公然執私刑,但凡踏出獵場一步,作為都察院左都禦史,柳密都有彈劾糾舉之責。
隻是……
祈王連同他的刑場都在獵場之内,此時南苑遵奉王族狩獵之法,他無權幹預。
趙毓的眼神向周圍四散。
“殿下。”柳密,“肯定無人來。”
“呃……”趙毓公然在這裡處刑,就是想釣出滅李氏母子之後的幕後之人,“我再等等。”
柳密搖頭,“不能再繼續了,如果再用刑,這對父子的腦袋,當真會碎裂,血濺當場。”
“李氏母子被滅口,那些人也不會放過解家父子,可是,背後滅口是一回事,當着您的面殺人卻又是另外一回事,這是隐匿罪責與謀逆的區别。”
“如今九成可以确定,這事牽扯獵場内王公。王公貴戚罪犯滔天也可向陛下求情,罪責幾何,寬恕與否,俱是君恩。可謀逆卻會禍連九族,個種不同霄壤之差異,他們分得清楚。”
聞言,趙毓沖着奉甯一擡手,那邊停止了刑罰。
柳密,“殿下想知道什麼?”
趙毓,“這家人雖然戶籍是商戶,可是從人到物件,似乎與王公貴戚有些千絲萬縷的關系,可他們到底與哪家王公有關系,我卻不得而知。”
柳密,“郡王那裡可有獲?”
趙毓,“梳理過他們的黃冊戶籍,一無所獲。解家既不是哪家的奴仆,又不是哪家的姻親,當真幹淨到奇詭。”
柳密對奉甯說,“勞煩郡王到宗正寺調取《世本譜牒外系補錄》。”
“呃……”趙毓同奉甯一起疑惑。
趙毓問,“那是什麼東西?”
柳密歎口氣方說,“宗正寺的《世本譜牒》是記載帝王、諸侯世系的史籍,隻标明了世系子孫、正妻、受冊封的側妃等這些人的信息,至于各府的妾則不再其中。可按照大鄭律法,妾的戶籍也需在官府登載入冊,以正其子女的出身,所以宗正寺對于各府的妾有另外的補錄。”
“如果說解家與某位王公有關,以目前的情境來看,極有可能他們家女公子做了高門貴妾,畢竟以解氏商戶的門第,除非特殊境遇,否則無法做受冊封的側妃,更不要說各府正妻了。”
“若當真出現此等姻緣,需陛下親自下旨冊封,我們都會有所耳聞,可目前看來,近十年來,雍京并無此等罕見良緣。”
“解家女公子出閣,因而她的戶籍不在解家,殿下與郡王梳遍解氏黃冊未見此人蹤迹,如果她當真得入高門,戶籍應當就在補錄名冊上。”
趙毓與奉甯互相看了看。
柳密,“郡王年輕,不通此事尚且情有可原,殿下是曾經納過妾的大鄭王公,怎也不通此事?”
他們都知道,柳密點趙毓的就是當年高昌王也就是“小蓮”入祈王府那件事。
“可是……”趙毓卻說,“我納妾,是陛下幫我辦的。”
柳密,“……”
趙毓,“當年陛下還是東宮太子,對我管教極嚴。我府裡的人都得他過目。我王府挑人,他幫我掌眼,他出銀子,他幫我做小蓮的戶籍。我就沒管這事兒,什麼都不知道。”
柳密牙縫裡擠了半天,“陛下,果然……”
忽然住口,理智勒住了他,不能議聖。
否則,是為大不敬。
他迂回了一下,“殿下海納百川,日月入懷。”
趙毓,“……”
隻是,他剛想着讓奉甯回一趟雍京,又着實猶豫。
柳密,“殿下可是擔心他們再滅口,郡王空走一趟?”
“空走一趟到不算什麼。”趙毓歎氣,“我的确擔心他們再滅口,或者,他們已經這樣做了。不過,如果事情還沒有壞到這一步,我怕窮追猛打驚了蛇蠍,被牽連之人本來還有一線生機此時也斷了,就算拿到戶籍名錄,可折損了人命,也是得不償失。”
此時需權衡。柳密也懂,做任何決定都需要權衡利弊,隻是将活生生人命放上秤盤,這就不是一般人能掌控的了的。
不遠處一人一馬疾馳而來,是燕王的私兵。到近前,那人翻身下馬之後,先是拜了趙毓與柳密,随後則至奉甯身旁,在其耳邊竊竊幾句,奉甯點頭,吩咐那人,“我知道了,你回複父王,兄長、柳大人與我即刻過去。”
“是。”那人得到回複,立刻騎馬回程。
“昨日陛下便命我父王回雍京宗正寺取補錄,我父王已回獵場複命。”奉甯則平靜叙述道,“方才是燕王代傳旨意,宣兄長、柳大人祭祀高台觐見。”
這個消息令趙毓與柳密着實意外!
半晌,趙毓來了一句,“我就說,陛下知道王公納妾如何做戶籍,怎麼樣,我沒說錯吧。”
柳密,“呃……”
南苑的祭祀高台令人敬畏。
它依山而建,在峰巒之上再堆巨石,原始而粗糙,仿若一座古老的京觀,屹立千年,昭示着大鄭列祖列宗恒河沙數偉烈豐功。
高台有無盡火把,一層一層,燃着松油,不舍晝夜爆裂燒着,火光貫連,似可通天。
文湛在高台之前的河谷營地。
雪鷹旗在這裡的人數頗多,比之前皇帝出行身邊跟随的人數要多上很多。
人馬俱是,厚重的壓迫感。
衆人見禮。
文湛則微微輕笑對趙毓說,“我見到一個,你肯定會喜歡的姑娘。”
“……”
那邊跪着幾個婦人,其餘都是南疆女性戰俘,最靠邊的一個,穿着則是鄭人女子的粗布褲衫。那姑娘不大不小,二十歲上下的樣子,雖然瘦,但臉卻圓潤,隻看臉蛋子,竟然是一副吃喝不愁的模樣。
她有一股奇異的精神頭兒!
讓趙毓一看到她,就想起來如今在自己元承行鎮宅的那隻山東獅子貓第一次跑到院子中偷肉包子時候的樣子。當時它也就三個月大,毛發已經打卷,眼神卻是炯炯,撕咬住一粒肉包死不松口,把薛宣平吓的哇哇叫。
——别說,還真是他會喜歡的姑娘。不過……
趙毓疑惑問文湛,“陛下怎麼知道我會喜歡她?”
文湛又輕笑一下才說,“這裡外緊内松,河谷有重兵,戰俘無法逃走,看守也松一些,不過,這樣也着實有些……”
說到這裡,文湛還微微搖頭,“我過來的時候,她們這幾個正在河岸邊揪一種草。我方才問了,據說是斑斓葉,從南疆傳過來的香草,喜陰濕,長在水田、河邊、山谷中,用來裹肉烤有奇異的香氣,還能多吃幾碗粟米飯,這是她說的。”
“呃。”饒是趙毓腦袋瓜靈,此時也不知道要說啥,“多,多……,多吃幾碗飯?”
大鄭祖制,人殉牲畜上祭祀高台活剮之時要圓潤,寓意六畜興旺,所以人殉的口糧本來就不錯,烤肉拌粟米飯,甚至還有果酒。
但是人終究有恐懼,一般人就算再沒心沒肺,斷頭飯也不會胡吃海塞。
這姑娘還真不是一般人。
文湛,“此女飯量極好,而且對于野味見識也廣博。這幾日,已經将附近的山野果子,河中魚蝦,還有附近能吃的野草都挖來。她們還找到後山一株幾百年的柑橘,剝橘皮下來,與魚一起煮加一些菘蒿,看守他們的兵士都能吃三碗。”
趙毓,“……”
“承怡,你有沒有發現?”
“發現什麼?”
文湛,“她們吃胖了。”
趙毓,“……”
他順着文湛的眼神,仔細看了看那姑娘身後的幾個南疆女戰俘……的臉蛋子。他記得之前她們進獵場的時候,都是瘦長臉,此時她們腮幫子都鼓了起來,顯得有些過于“六畜興旺”了。
“呃,這……”趙毓,“這姑娘是誰呀?”
文湛,“清河長公主送五名無辜婦人進獵場,妄圖混淆人殉。其中四名已經送出南苑着溫摯看顧。有家可歸的送回家去;無枝可依的可憐人留溫摯處再圖以後,或做工或嫁人随她們心願。”
“而此女子,則是最後一位無辜之人。”
聞言,趙毓意外,而奉甯則意外到惶恐的地步,——前幾日,他們放生,放走的可是足足五人!
有五名無辜婦人被投入獵場,險些求生無門,奉甯以及手下人,則是梳理了很多遍人殉名冊才将這五名婦女摘出來。雖然如今不至于甯錯殺毋錯放,可趙毓也是偏向先将所有人圈在獵場之内,等狩獵結束之後再行定奪。
當時,文湛一言九鼎,在疑惑重重之時直接放人。
作為臣子,趙毓奉甯自然遵旨。
雖然他們并不明白,當時文湛到底發現了什麼端倪。
如今看來,陛下已然查證。
可罪人混迹于無辜人放生之列,緻使真正的無辜人險些上了祭台,奉甯犯有失察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