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泉的水聲越來越近了。
片刻之後,楚鸾回深碧色的瞳孔裡,照見了那一襲藍衣。
謝霓獨行在悲泉邊,手提一盞影蜮燈,忽明忽暗的燈光,從五指間蕩開去。
衣裳裡空空蕩蕩的,都是風,從四面八方撲在那一段窄薄的腰背上,被燈光薄薄映透的衣裳,更搖曳無端。
離得太近了,有小半幅藍衣和影子一起,拖曳在河水裡,便有無數鬼手拼命攀扯着他,将他當作夜裡唯一發亮的航船,應當是極沉的,但他隻是默默地向前走。
楚鸾回心中掠過一個念頭。
這就是兄長?遠不如自己枝繁葉茂,倒像是一叢鬼牡丹,單薄而披殊色,郁郁然即将開敗了。
悲泉這地方,極其崎岖難行。那些在泉水裡哀叫的鬼魂,大多是因為眷戀往事,不肯安心轉生,過盛的心火把燈籠壓滅了,這才狼狽地跌進水裡。
可謝霓的燈籠也并不平靜,影蜮蟲一陣陣搖曳。
要摔倒了嗎?
風是最飄忽無骨的東西,虛虛地拓出謝霓的輪廓,可那頸項卻是端直的,以竹一般的勁節托舉着他,獨釣萬鈞夜色,不容撼動分毫。
楚鸾回忽然覺得他很寂寞。
累嗎?
反正也累了,不如就此歇下吧。
楚鸾回身形疾閃,挾着漫天碧霧,向謝霓沖去!
那是來自背後的親密擁抱,雙手化作藤蔓,帶着絞殺的惡意。
“哥哥……”
呼吸吹拂向謝霓耳畔。
那一瞬間,謝霓提燈回首,黑發被風拆亂,紛紛亂雨一般,打在素白而冰冷的面容上,一縷掠過鬓邊,眼睑很懶倦地垂着,唇色也淡,那種盛極的美麗卻有着空前強橫的,壓倒一切的威勢感,仿佛迎着勁風拉滿弦後,對住瞳孔的一把長弓。
箭飲曦光,白虹貫日。
謝霓就這麼單手握燈籠柄,破空一鞭,将他當頭抽進了悲泉裡!
鉛水般的悲泉水,倒灌進楚鸾回口鼻間,渾身的碧霧都泡了湯了,他這樣的精魅沾不得悲泉裡的執念,直要往泉底沉,五髒六腑極其沉重,皮囊都快掙開他,漂到水面上了。
楚鸾回呆住了,雙目微微睜圓,要往岸上爬去,可剛一伸手,又被謝霓抽了回去,這一回,細長的燈籠柄直直地抵在他額心上。
“你叫我兄長,”謝霓道,“我該不該管教你?”
楚鸾回感到一絲荒謬:“你勝了我,把我絞殺了便是。要是看我哪根枝子不順眼,就剪了去。管教?”
話音未落,謝霓已單手扯着他頭發,将他按進了水裡。
楚鸾回還想要仰頭,那麼單薄而纖長的手,卻牢牢掌控着他。
那隻手和悲泉水一樣的寒冷,掌心裡有一點薄繭,熟悉得讓人心裡發顫。
萬千鬼哭聲和河水一起沖蕩着楚鸾回,催促他去往生,唯獨謝霓掌心籠罩處一片寂靜,仿佛多年前某個時刻,他們本該像這樣無知無覺地緊挨在一起。
謝霓沒有半點兒雜念,隻是耐心地等待着,等待河水将他胸肺徹底灌滿!
哪怕是精魅,也會在窒息中,感到撕心裂肺之痛。
幾炷香以後,水面迸出了一大串泡泡。
“這一下,是罰你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謝霓将楚鸾回提出水面一寸,目光異常鋒利,好像要透過他看到什麼似的,“憑什麼?”
為什麼這麼說?
楚鸾回回過神來,猛烈地咳一陣,濕透的頭發都黏在臉上,其中還摻了幾條水草,向來飛揚俊逸的一張臉,流露出茫然之色。
“他們都說我是筍妖,是惡人,是草木。你也是這麼想的麼?你告訴我。”
他聲音好不委屈,但濕發遮掩下的瞳孔,卻像蛇瞳一般豎直了,盯着謝霓,透出一片冷冰冰的妖異。
讨封……最後,也最要緊的一句!
謝霓的話比旁人的重要。隻要謝霓說他是草木,他就能立刻掙脫這幅皮囊,吞噬一切,變得遮天蔽日。
可若謝霓說他是人……
會嗎?
楚鸾回心神一動,想起第一次見到謝霓的景象。
白雲河谷,連天暴雪,四散奔逃的散修,和雪練的屠刀。
他用藥簍護住了路邊一支靈草,自己卻被雪練擊飛出去,口鼻噴血。
他狼狽極了,卻還有些新奇,這些鮮紅的,就是血?腥臭難聞,不像草木的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