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溯的眼睛無疑是好看的。他天生一張涼薄面孔,清遠疏淡得宛若仙人谪凡,仿佛注定了是要七情斷絕,六根清淨似地。他眼中偶爾浮現的那一點淺薄的情緒也像是懸崖旁那蒙蔽世人的山霧,缥缈無邊,掩蓋着下方無盡深淵。
隻要一腳踩空,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了。
故其人如斯俊美,姬未湫卻從不敢多看。
兩人的目光在對視了一瞬後,姬未湫就挪開了視線,饒是他不看,也因為意識到姬溯正前所未有的認真地注視着他的時候,他依舊感覺到了口舌發幹,前所未有的緊張了起來。
廣袖上繡着的千雲流水紋仿佛在這一刻對姬未湫産生了極大的吸引力,他掩在廣袖下的手掐住了掌心,下一瞬,他狀若無事地擡起頭來,笑着說:“裝什麼傻?皇兄,你也知道的,朝堂上那些事兒我沒興趣,你突然問我怎麼處理……那我也隻能說要麼私了要麼走公。”
姬未湫一邊說着,心中升起了一些古怪的感覺:好家夥,好歹是地方最高行政官,被他說的跟大馬路上兩面包車擦了一樣。“……私了,我找人揍他一頓,再把他送官。走公,我就叫醒波寫折子摻他一本,總之有法可依,律條上怎麼寫,那就怎麼判。”
姬未湫說得順嘴起來,還補充了一句:“我有哥哥是皇帝,他有嗎?我怕什麼?”
那趾高氣昂的,語調都變高了。
姬溯不辨喜怒,他微微揚了揚下巴:“隻這般?”
“不然呢?”姬未湫眼睫輕顫,他就是這樣想的,所以也這樣說了。
“若我令他加官進爵,并不加以罪責?”姬溯又問道。
姬未湫冷哼了一聲,笃定地說:“那他日後肯定死得更慘。”
姬溯眼眸微沉,“你就這般信朕會為你讨回公道?”
“……或早或晚吧。”姬未湫比劃了一下,目光灼灼:“皇兄不殺他,必定是有皇兄的道理,他或許還有用,等他派不上用場了,再殺也不遲……我可以等一等的,畢竟大局為重。”
“若朕一世不殺呢?”
“那還能怎麼辦,忍着呗!”姬未湫想了想說:“嗯……這要真是諸葛先生那般的天縱之才,又忠于皇兄,參我一本算什麼?到我府門前指着鼻子罵我都行。”
“這般忍辱負重?”姬溯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清淺的笑意:“你求什麼?”
他重複了一遍,聲音很輕:“你求什麼?”
姬未湫想也不想就說:“自然是求國家繁榮昌盛,還能求什麼?”
姬未湫有些奇怪地看着姬溯:“皇兄,我貴為親王,自出生起便享受百姓供奉,享盡人間富貴。皇兄之前也說,我是個平庸昏愚的,所幸我還不算是品性敗壞,做不成什麼大事,也做不成什麼壞事,也無甚理想,所求不過是繼續逍遙快活吃穿不愁罷了。”
姬溯目光幽深:“繼續。”
姬未湫接着道:“那還不簡單?那人有比肩諸葛先生大才,又能一心輔佐皇兄,使我朝興盛昌榮……既是家國興盛,國庫充裕,我這親王自然還是安享榮華富貴,被罵上兩句算什麼?他要真來,我大開中門請他入府,上最好的茶,叫人給他捶肩捏背,我站着叫他罵個痛快。”
姬溯看着姬未湫把自己都說得眼睛都笑眯了起來,仿佛已經看見了日後富貴無極的風流日子,不禁生起了一點荒謬之感。
“再說了,皇兄還在呢,皇兄難道真能讓人把我欺負死?……那肯定也有皇兄的理由,兩權相害取其輕,才會這樣吧?”姬未湫眼巴巴地盯着姬溯,仿佛在等他點這個頭。
這話說得何其厲害?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隻貪圖些富貴……這些富貴也是倚從他這個兄長得來的,也信他能成為他的倚仗,給他公平,給他信任,而他這個做兄長的可以放棄他、背叛他,隻需要他有需要,他便無有怨言。
姬溯嘴唇微張,最終扔出了幾個字:“……沒出息的東西。”
姬溯本想說些其他,可又覺得不必再說,仿佛他再多說一個字,無論是儲位還是權力,都是侮辱了姬未湫這份真心一般。
姬未湫還沒意識到姬溯想到哪裡去了,笑着說:“尺有所長,寸有所短,我這樣不也挺好的……”
他是覺得自己挺好的,一個親王,不造反,不鬧事,不貪污受賄,不強搶民女,不偷雞摸狗,不橫行霸道,還要如何?他要是驚才絕豔,文比李白武比項羽,天然自帶正統繼承權,年紀一到要麼去軍中曆練要麼去六部曆練,不管去哪都混個一呼百應,他不信他哥還能睡得着覺!
不過他哥好端端的幹嘛跟他說這個?還談起心來了?難道那個錢之為真是個厲害角色?他哥暫時還舍不得殺?還是借此事探探他的老底?看看他有沒有和僞王勾結?
姬未湫想到這裡,突然頓了頓,他想到了一個可能,他驚詫地說:“皇兄,難道是國庫出問題了?養不起我了?!”
姬溯看着年輕人的眼睛瞪得跟個傻狍子似地,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皇家兄弟,能做到姬未湫這般的,已經是舉世難求了。
也罷,慢慢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