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溪起身,打開窗戶,擡頭望着高懸夜空的一輪圓月,心知今晚是睡不着了。他不久前才破了墨家第四階【非樂境】,身體處于“化械”狀态,虛弱得很。不能動怒不能動喜的關鍵時候,卻被迫回憶起了那個最讓他煩的人。
真倒黴。不過煩什麼呢,人家又沒欠你什麼。
施溪閉眼又睜眼,下樓找客棧的小二要了筆和紙,睡不着就練字吧,這是他這些年來養成的習慣。一直練字練到天拂曉,手都酸了,從雲歌趕過來的機械青鳥終于抵達客棧外,預示着他們正式啟程去雲歌。
施溪抱着淨瓶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時候,收獲了一道又一道和昨日完全不同的視線。這次沒人敢議論他,每個人臉上表情複雜萬千。施溪熬了個通宵,本就體弱,早晨更是神情恹恹。
機械青鳥上的房間也是分等級的,天地玄黃。
沾了神農院的光,施溪這一次住上了天字等級的卧房。
經過昨晚那一遭,方玉泉更恨他了,樓道相遇,惡狠狠問:“你到底給窦叔灌了什麼迷魂湯!”
施溪精神不佳,懶得搭理人,擡手打個哈欠,想到自己病西施的人設,敷衍說:“誰知道呢,也許看我天生麗質吧。”
“梁丘蓉你不要臉!”方玉泉又被氣了個半死。
他們的聊天談話一一傳入旁邊的成元耳中,成元意味莫名看了他一眼。
施溪走向青鳥的頭首,把淨瓶放到窗邊,門開着,成元走了進來。
施溪頭也不回問道,“成将軍又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青鳥現在已經起飛了,雲影天光透過窗落到眼前的少女身上,鴉發垂落,脖頸修長。
成元抱胸靠在門框邊:“我倒是沒想到,梁丘蓉,你還有這心機。”
施溪:“什麼?”
成元挑眉,直接道:“那晚我告訴你六皇子是斷袖後,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了這位方小公子身上?”
施溪轉頭,他覺得這位成将軍是真的有意思。因為成元說這話的時候不是鄙夷不屑,而是真的為他仔細考量。
成元自顧自分析道。
“那你找對人了,方玉泉不僅是神農院的人還是趙國右相的幺子。他跟陛下要你,陛下是會賣個薄面的。”
“你選方玉泉還有一點好處是,趙國的鵲都不像雲歌一樣講究門當戶對。貴族間的婚事雖會考慮家世,但不占首要條件,隻要方玉泉真的喜歡上你,右相府不會太為難你。”
施溪:“……”這位将軍不去當媒婆真是可惜了。
或許是被施溪怪異的目光所刺。成元也馬上反應過來自己說的話不太符合人設,馬上重新黑臉,欲蓋彌彰,冷聲說:“看我幹什麼,這不就是你勾引方玉泉的目的嗎,難道我猜錯了?”
施溪決定和這位将軍好好聊聊,“成将軍,你幾次三番提點我,是為什麼。”
成元冷嗤:“呵,東照國鬧得笑話已經夠多了,我不想你進雲歌再添一筆而已。”
施溪直言道破:“成将軍是東照人?”
成元沉默了很久,開口:“我不是,我母親是。”他說完這句話,索性也懶得裝了,居高臨下,冷冷地看着施溪。
“梁丘蓉。三十五年前,我母親也和你一樣,被當成朝貢品送入了雲歌。然後陛下把她送給我爹,我爹打廢了她一條腿一隻眼,她在東照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現在變成了個半瞎的瘸子。”
成元扯唇冷笑,語氣裡是濃濃的譏諷。
“聽明白了嗎,梁丘蓉,你不會術法,生于弱國,無依無靠,在雲歌就是這個下場。”
施溪:“所以你幫我,是因為想到了你的母親。”
“對。”成元:“我在想,要是當初去雲歌的路上,也有人幫她一下就好了。”
施溪這些天來,第一次認真打量起了這位年輕的将軍,随後他收了僞裝出來的病弱姿态,道:“成将軍,你破了兵家一階【武夫境】了吧。”
成元本來還在煩着呢,冷不丁被施溪這麼一句話砸頭上,一下子瞪眼,猛地扭過頭,死死看着他。
施溪掐了一片柳枝的葉子,夾在指間,送給他。
“兵家修行,最忌心浮氣躁,易殺孽攻心。”施溪擡首,笑着說:“多謝将軍提醒,不過我有我的考量。”
*
陰陽家霧凇山迎來了位貴客——衛國聖人學府的院長,翟子瑜。
作為嬰甯峰的南側山,霧凇山經年落雪,樹結霜、花凝珠、連懸橋都挂滿了冰棱。整座山從上到下銀裝素裹,跟白茫茫的蒼天融為一色。很多人都通過霧凇山猜測,陰陽家嬰甯峰也約莫是這個模樣。實際上,二者天差地别,嬰甯峰山上沒有一點雪。
霧凇山頂,玄月主殿。東君現在閉關,留在此處待客的,隻剩一縷分魂。破了陰陽六階【司命境】後,身體早與天地相融。
因此哪怕對面隻有一團盤旋的黑色霧氣,翟子瑜也不敢松懈。
年輕的儒聖峨冠博帶,坐姿端雅。翟子瑜這一次前來拜訪是有求于陰陽家,于是他開口,态度誠懇。
“我知道那個時候七殿下都還沒出生,婚事做不得真,衛國也沒想真的湊成這樁婚事。隻是現在聖人學府内九成的人,都被瑞王收買。僅憑我一人之力,很難幫世子奪回正統,需要陰陽家祝我一臂之力。”
翟子瑜從袖中伸出手,将一小塊有缺口的圓形玉佩,放到了桌上。
環玉有缺,是為玦。
“這是當初帝姬剛懷孕時,先秦王留下的定親信物。”
翟子瑜說:“儒家以仁愛治世,但瑞王此人,性情暴虐好戰,由他掌權,怕是之後國與國間會戰争不斷。現在聖人學府還沒授予他正統,他尚且命令不了雲歌的術士,不過我覺得要不了多久了。因為除我以外,另外三位儒聖,态度都開始松動。”
翟子瑜垂眸,“宮中禦醫說,帝姬活不過這個月。帝姬一死,再也沒有規矩能攔住他登帝。可我不想。”
翟子瑜的聲音很輕,甚至稱得上溫和。可這輕描淡寫的四個字,卻無端讓人砭骨生寒,頭皮發麻。
“聖人學府督國千年,我甯願衛國的皇位空着,也不想出一個暴君為禍天下。”
東君一直沒有說話,詭異的黑色濃霧緩緩流動,幾乎和案幾上的碧爐白煙混為一體。
翟子瑜說:“我此番前來,就是是想求七殿下去雲歌一趟。我們已經找到世子了,公布七殿下和世子的婚事,隻是用于威懾瑞王,借名罷了。世子流落民間多年,在雲歌沒有任何勢力,和瑞王博弈,需要這一層跟陰陽家跟秦國的關系。”
東君終于開口,聲音隐于雲霧裡,聽不出年齡和情緒,“隻是借名的話,你為什麼不去找秦國皇室呢。”
翟子瑜:“秦王說,他做不了七殿下的主。”
東君似乎是笑了下,道,“那我也做不了他的主。”
翟子瑜愣住。
東君說:“姬玦現在就在後殿,你直接去找他吧。”
翟子瑜怔了怔,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