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高聳的腳手架便轟然坍塌,地面猛烈搖晃,有的人往冰川周圍跑動,還有的人在拼命向外逃竄,場面一時陷入混亂。
就在這時,徐久聽到了聲音。
這種聲音無法複述,不能重現,那實際上也不是自然界的任何生物可以發出的聲音。硬要形容的話,就像鬼魂在地獄的血河裡溺亡,一邊下沉,一邊從骸骨裡擠出不斷破滅的泡沫。
——冰層緩緩地剝落,仿佛幼雛即将破殼而出。水母巨大的身體逐漸暴露在空氣中,人們首先看到的,是它如絲般飄蕩的觸須,以及泛着七彩虹光的潤澤口腕。
這美得像是一場夢。
空氣中充滿了神秘的幽香,寂靜死一般地籠罩四方,人們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目的,而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仰起頭,竭力伸長脖子,試圖用肉眼完完整整地捕捉到這個生物的全貌。
然後,就再也沒有然後了。
——夢醒得如此之快,那些如絲的華美觸須,和鬼魅一樣飄忽不定,亦如鬼魅一樣令人恐懼。它們在接觸空氣的刹那,就敏銳地捕捉着一切活物的氣味,并且開始了萬年來的第一次捕食。
尖叫與慘叫聲瞬間不絕于耳,在怪物面前,堅韌的防護服也隻是不堪一擊的舊紙,輕而易舉地被刺穿、扯碎。人體像是插在許多根特别鋒利的鐵簽子上的羊肉,接着便被口腕慢條斯理地包裹起來。
但隻要一眨眼的功夫,慘叫就湮滅了。人消失在口腕的表皮上,如同水消失在水中,隻有短暫噴出的大量蒸汽,昭示着一個活人曾經存在過。
口腕狂喜地蜷曲,這隻怪物正瘋狂痛飲着獵物的豐沛血水。
危機關頭,徐久卻一下福至心靈,突然明白了自己那詭異的傷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粘液……極地站的人一定是提取了這頭怪物的體表粘液做實驗,所以,盡管隔着時間與空間的阻礙,可他仍然在被這頭怪物一點點地蠶食、消化!
徐久想跑,可他早就沒什麼力氣跑了,隻能被混亂的人流推得東倒西歪,扒在門邊。
巨型水母的身體,已然擠出了三分之一的質量。它流光溢彩的傘蓋仿佛大而柔軟的空泡,在空中無風自動,蕩漾着袅娜的波紋,傘蓋下方,透明的肉質口器猶如名花盛放,層層地舒展,盤旋。
“所有人立刻撤退!立刻撤……!”
控制台上,年輕的男聲更加狂躁,數條碩長的口腕緊接着橫掃而至,切割金屬,壓垮石柱,将堅固的控制台一分為二!
命令猝然中斷,在廣播内化作尖銳的音嘯,繼而連音嘯也歸于寂靜。
沒有人還敢停留在原地,最狂熱,最醉心于研究的那批研究者,早已在第一時間化作血水,被巨型水母吸進了食道。
倏然間燈光全滅,從負三層傳出機械咆哮的聲音,連帶着負四層的天頂都在兇猛地顫動。轟然巨響中,阿爾法突擊小隊自天而降!馬克沁重型機槍高速轉動,槍口齊齊噴吐藍色火焰,尚未落地,一式七發的蜂巢火箭|彈已然呼嘯出擊,在極短的時間内,接連爆發出二十八次耀眼的火光。
冰川發出搖搖欲墜的哀鳴,那種空腔開合的聲響同時更加響亮,徐久蜷縮在桌子底下,終于看明白了,那不是什麼“惡鬼吐泡泡”,而是巨型水母的中膠質層相互摩擦,從而傳出的一連串聲響。
水母馬上就要擺脫堅冰的束縛,隻有少量軀殼還埋在冰中。它徹底被面前的獵物激怒,觸須與口腕飄揚浮動,仿佛張開的天羅地網,以一種不可能的姿态漂浮在空中,似乎有無形的海水支撐了它的身軀。
這反重力,更反自然的姿态,卻不曾令阿爾法小隊的成員後退一步。因為它的兩條口腕上,已經出現了一層高溫灼燒的傷勢——它畢竟不是無敵的造物。
【直接上導彈!】阿爾法小隊的隊員怒吼,【火箭|彈對它起不到什麼作用,上導彈,直接把它炸成碎片!】
【那我們的人也難逃一死!】其他人回吼,【時博士還在控制台裡!】
【時博士早就沒了。】另一個陰沉地說,【這隻怪獸吃了他,連骨頭渣子也剩不下。】
又是整整四十九發蜂巢火箭|彈,炸得整座地下空間熊熊燃燒。金屬殘片墜落的聲音,宛如某種動物的垂死嘶叫。
隊長神色陰沉地評估着這隻史前巨物的傷勢,幾乎是刹那間,他便做出了決定。
【……導彈也威力有限,趁它還未完全脫困,準備啟動實驗室自毀程序。】
【那可是微型氫|彈的當量,這樣做,所有研究數據都得報廢!】旁邊的人急忙勸阻,【恐怕總部不會樂意見到這個結果。】
【不這樣做,整個極地分站都會毀于一旦!】隊長厲聲呵斥,【沒有商量餘地,立刻啟用!】
他們想做什麼?
徐久愣了一下,雖然他聽不懂那些叽裡咕噜的密語,但他聽得懂語氣,察覺出對方馬上要搞個大的。
怎麼辦?是幹脆倒在這兒等死,還是先爬出去,以後再說以後的事?
……還是算了吧。
他頭暈腦脹,拼命撐起身體,艱難地往外爬。
如果死得很快是他賺,可看現在的情況,他非得被活活燒死在裡頭不可。連個好死也算不上,還留在這幹嘛?
電梯早就無法使用,徐久拖着一條快廢掉的手,在半塌不塌的樓梯上苦苦攀爬,毅然決然地把那些炮火轟鳴全部抛在腦後。
巨型水母沒有發現他,阿爾法小隊沒有發現他,或者說懶得發現他。他的确是雜草,還是命特别賤,特别頑強的品種,哪怕被人踩踏了一百下一千下,也可以順着鞋印的縫隙把頭探出去。
爬出去的時候,徐久欲哭無淚地倒在地上。外面早就亂成了一鍋粥,幾名警衛看到樓裡還能有人爬出來,趕緊冒着生命危險跑過來問情況。
“裡面怎麼樣了!阿爾法小隊完成鎮壓了嗎?”
“快,快走……”徐久用盡最後的力氣,揪住對方的袖口,“這裡要炸了……快走!”
說完這句話,他再也支撐不住,蓦地失去了意識。
·
再後來的事,徐久就不清楚了。
他最後的預警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因此幾個警衛沒有恩将仇報,而是一塊把他拖上車,運送到了安全地帶。不過,徐久的身份畢竟隻是最低微的清潔工,所以也沒人關心他的身體狀況和傷勢,隻把他往那一扔,吊了個水就完事了。
他昏迷了一天一夜,等到逐漸恢複意識之後,徐久發現自己擠在一間擁擠的醫務室裡,右手的吊瓶還在滴滴答答。
事實證明,他的直覺十分正确,整個地下實驗基地,都被阿爾法小隊毫不留情地引爆,幸存者隻有撤離到距離事發地三公裡的臨時住所,等待消輻程序運行完畢,才能重新回去。
而那個巨型水母怪物——
“炸成了滿天碎肉!”旁邊八卦人員眉飛色舞地複述着聽來的原話,“聽說光鏟車就出動了十多輛,處理人員穿得全副武裝,還是被毒死了好幾個……”
——阿爾法小隊以爆破實驗廣場,全隊死傷過半的代價,将它永遠埋葬在了極地深處。
徐久動了動手指頭,隻覺得恍如隔世。
不知是命大還是怎麼,他的左手居然知覺尚存,隻是每一寸皮膚都麻得厲害,讓他想起小時候被大孩子捉弄,吃了滿滿一嘴的青花椒的感覺。
可能是劇烈運動促進了血液流通?可能是水母的毒性被代謝稀釋了?他不想深究原因,他也深究不過來。
他慢慢挪動手臂,小心地合攏左手發紫的拇指和食指,拔掉了右手的針頭,從床上坐起來。
現在想想,是不是死在爆炸裡,要比繼續渾渾噩噩地生活在這裡要好得多?
沒有時間留給他思考,短短兩天後,實驗樓舊址那邊就傳來消息,輻射消殺程序已經執行完畢,需要“忠誠的莫比烏斯員工參與重建工作”。于是,徐久隻得再度拖着病體,乘車回到那個地方。
遭此大難,極地站點完全失去了以往精密冷硬的秩序作風,研究員和警衛混在一塊,大聲商讨着重建方案,十來個焦頭爛額的高級主管來回疾走,試圖想出如何向總部彙報的話術。他還看到了幾名阿爾法小隊的成員,猶如幾座黑沉沉的鐵塔,駐守在一些神秘的學者旁邊,沒有人敢靠近他們。
“哎……?6号?”混亂中,忽然有人喊出他的工号,“這不6号嗎!”
徐久轉頭一看,發現了主管那張久違的胖臉。自從徐久所在的小隊被分到實驗室,主管就無權過問他們的行蹤了。
“媽的,你在這兒閑逛什麼呢?趕緊過來幹活啊!”主管罵罵咧咧的擠過人潮,過來想把他揪走,“裝什麼大爺……”
徐久沒什麼反應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舉起自己的左手:“對不住啊,主管,我在下面受傷了。”
主管瞅見他滿手的脹紫,權當他被砸到胳膊,遂一陣遲疑。
“行了行了,滾吧!别再讓我看見,真他媽是個廢物東西……”
對方扭頭就走,徐久找了塊灰撲撲的地,一屁股坐下去,怔怔地望着眼前忙碌的場景,放空大腦。
确實,他是廢物,沒有學曆,沒有技能,就算撞大運逃出研究所的控制範圍,怕是也隻能到别人家去幹保潔,人家說不定還嫌棄他幹活沒有保潔阿姨細心。這會兒手成了這樣,需不需要截肢,他有沒有資格截肢,還得打個問号……
從前他沒有未來,此刻又失去了當下,徐久表情木木的,仿佛魂魄出竅。等到這混亂的一天過去,殘存的建築物漸漸熄了燈,他還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整個人茫然得要死。
突然,他的耳朵微微一動,聽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動靜。
因為處于最邊緣的位置,低級員工的住宿樓反倒得以保全。住宿樓旁邊,就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分類箱,平時的生活垃圾先往這兒倒,然後再拉出去集中處理。此時此刻,垃圾箱旁邊窸窸窣窣的,像風在吹。
可這裡是地下,哪來的風?
徐久仍然坐着,不想動,那動靜卻越發猖獗,攪得塑料袋嘩啦啦亂響。他終于坐不住了,勉強站起來,拖着腳步,打算把發出噪音的玩意兒踢遠一點。
等他走到跟前,徐久猛然瞪大眼睛,震地渾身一抖,疲倦的死意瞬間被甩飛到九霄雲外。
——一隻,一顆,或者說一坨?透明的果凍狀物體,正在垃圾箱側邊晃晃悠悠,不住探出點小角,勾着袋子裡面爛掉大半的菜葉子。
遠處光線晦暗,于是它也發出一種幽幽的藍色,在被徐久注視的同一時間,它也一下僵住了。
就這樣,平平無奇的夜晚,平平無奇的時刻,一個半死不活,習慣了麻木假笑的人,發現了另一個破破爛爛的小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