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發出啵啵的聲響,探出一根口腕,笨拙地拍拍徐久的下巴,權當安慰。
“走開走開,”徐久沒好氣地嫌棄道,“那天亂摸的事還沒跟你算賬呢。”
乍然被母體推拒,六号十分震驚。
回過神來,它立刻不依不饒地糾纏上去,将口腕和新生的柔韌觸須一股腦地擠在徐久的口鼻處咕湧,像條撒潑的,精力旺盛的狗一般,到處亂滾亂蹭。
徐久不堪其擾,被粘得實在受不了,隻得讨饒:“好好好,你摸你摸,你摸還不行嗎!”
小水母——現在應該叫中小型水母了——頗為自得地往空氣裡吐泡泡,宣告着自己的勝利,接着便心滿意足地在徐久身上化成一大攤,沉甸甸地壓住他。
徐久拿它沒辦法,糊弄性質地随便摟了它兩下,接着看向髒兮兮的天花闆。
惆怅的情緒不期而至,他忽然歎口氣。
“真想有個自己的家啊。”他輕聲道。
徐久說的沒頭沒腦,六号卻完全能夠理解母體的憂慮。
誠然,他們在人類的聚集地有間落腳點,一個巢穴,可這個巢穴卻如此貧瘠、冰冷,渾如一片餓死動物的胃袋,更不用說此處潛在的諸多危險了。
這兒簡直就像公共開放的原始森林,門鎖形同虛設,誰都能在裡頭進進出出,根本不必獲得主人的許可。
按照六号的标準,這裡缺少豐富的獵物貯藏,不見濃稠血肉與嶙峋骨骼鋪成的四壁,地面更沒有塗滿溫暖厚實的粘液——唉,在巢穴的中心,本來還應堆出一張柔膩的膠質肉床,床腳以死去的珊瑚與砗磲支撐,長滿钴藍與晶紫的劇毒裙邊,即便沒有風吹過,它們亦能像海藻一般曼妙地飄搖……
六号曾經擁有過這樣完美的巢穴。
溫暖,潮濕,粘連。在高山與大海的交界處,它鑽空一整面懸崖,讓那裡變作血水橫流的溶洞,連邊緣都溢出厚重濃稠的生物被膜。它精心挑選,悉心布置,滿意地在那裡度過了近乎無盡的歲月。
如果能讓母體也居住進去就好了。
一股奇怪的渴望油然而生,六号如此希冀地想。
他一定會非常,非常高興。從今往後,他再也不用為了寡淡的食物奔波勞累,更不用忍受其他同族的排擠和欺淩——他們都會成為我的養分,成為他的養分,事情必須得是這樣發展。還有這裡的溫度,總叫人類脆弱的表皮難以适應。
這都是不好的因素,很不好。
“算啦,”徐久自嘲地一笑,“現在說這些都還早……不如想想明天吃什麼來得實際。”
盯着躺在自己懷裡,正來回纏繞着口腕,不知道在糾結些什麼的六号,一股突如其來的喜愛之情在徐久心裡洋溢。他忍不住低下頭,親一下水母軟乎乎,冰冰涼的傘蓋。
感覺真不錯,再親一下……
嗯嗯,再親一下……
唉攤牌了,不裝了,我親親親親!
就像養寵人看見自家的貓貓頭和狗狗頭就會夾着嗓子說話,想一個勁兒地湊過去狂親猛親一樣,徐久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這個天賦技能。剛開始,六号還以為徐久終于圖窮匕見,覺醒了它這個種族的優良傳統,打算把自己當成食物。徐久貼上去的時候,凝聚着毒素的觸角也已經繞到了人的後頸。
接着,六号才遲鈍地意識到,人類隻是單純地滿足于類似的肢體接觸,并且将“親吻”的行為當成一種表達寵愛的方式罷了……好吧,不得不說,這種行為還挺極限的,很符合人類喜歡玩火,熱衷于追逐危險的天性。
六号被人親得腦袋扁扁,渾身發癢,想撓撓,又找不到瘙癢的源頭在哪裡。它一動不動地纏在人的脖頸上,靜靜地思索。
說到食物,其實它最優的選擇,是趁着母體對自己毫無防備,現在就将劇毒注入他的身體,然後一點不剩地消化掉他。利用母體的血肉養分,它可以生長得更大、更快,将來在面對其他兇殘的同構體時,也不至于完全落入下風。
實際上,這也符合母體與它達成的那個奇怪交易的要求,于情于理,六号都應當這樣做。
可是,可是。
“你差點吓死我你知不知道!”
“不要跑出去啊,那樣我就不能保護你了。”
“我去打獵啦!你在家要好好聽話。”
“好厲害,六号!”
“誰是我的小寶?誰是我的小寶?是你呀!你是我的小寶!”
——可是,人類的言行舉止實在使它無所适從,不知如何是好。
在此之前,六号從來不知道,原來被人類捧在手心,輕言細語地說話,被人類抱在手上喂養,會讓全身都滾燙燙地發熱,像在夏日的日光下緩緩融化。
那些柔軟的笑聲,親昵的言語,細密的嘴唇吻……它無法理解人類表達自我的方式,更無法适應人類的溺愛與縱容,它所能做的,隻有逆來順受,遷就地承受這些舉動。
……算了,不跟母體計較這些,什麼“我把你養大,你把我吃掉”的,全當他在說胡話。反正根據吸收的繁多記憶碎片來看,人類就是一種“上班”上多了就會間歇性發瘋的生物。
還是先看看他的傷好沒好……
把人類早就痊愈得差不多的手腕扒拉出來,六号一邊含着吸來吸去,往上塗抹隔絕空氣與細菌的粘液,一邊隐忍地,深沉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