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久自己都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他居然異常冷靜,像是隔着屏幕,觀看别人的實況轉播。
“您是說在實驗樓大廳嗎?沒有,長官。”他低聲說,“我什麼都沒看見,我……我聽到聲音以後,就跑了。”
“是什麼聲音?”
“有點類似金屬碰撞的聲音,”徐久裝出盡可能回憶的樣子,摩挲着手腕上的傷痕,“像有人在我的頭頂揮舞幾百把刀子……我被吓到了,而且周圍太黑,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是覺得很危險……”
生化人審視着徐久。
說老實話,徐久非常年輕。
普通人家的孩子在他這個年紀隻怕連大學都還沒畢業,仍然是不谙世事,煩惱有限的快活青年,而他已經在莫比烏斯積累了長達四年的工齡。盡管一直幹着最低廉的清潔工活計,比起一些菜鳥,徐久還是可以從螞蟻一般繁多的同行當中,積累相當瑣碎的情報和無用知識,并将它們聯系在一起。
比如,他聽說過莫比烏斯的生化改造人項目,知道該項目能為改造者提供超出常理的速度、力量和敏銳感官。改造成功的生化人,通常會擁有誇張的體格,以此來匹配那些誇張的能力。他們不僅可以單手舉起一輛小汽車,一躍跳上四米高的樓層,還可以不依靠工具,清晰地聽見活物的心跳與呼吸,聞到目标分泌出的汗液,以及準确無誤地感應到對方的體溫。
他們不僅是天然的戰争兵器,更是天然的測謊儀。徐久毫不懷疑,隻要自己的心跳稍微加快一絲,或者額頭上多出幾星閃光的汗水,下一秒,他的頭就會被打進後面的水泥牆裡。
“你害怕,”隊長說,“但你沒有求援。”
“我跑了!”徐久急忙擡起頭,“我先往食堂跑的,我覺得那裡人多,會讓我有呼救的機會,但食堂已經關門了……所以我接着往宿舍樓跑。”
隊長問:“你當時還聽到了什麼?”
“風聲,”徐久肯定地回答,“很長,很長的風聲,跟蛇一樣,在我頭頂晃來晃去……”
這麼多年的底層生涯,使他非常明白什麼是說謊的基本原理。徐久像模像樣地打了個抖,又往裡增添了一點細節:“還有就是,有種味道……”
“味道?”
“對,膩乎乎的,又有點香,可不像是化妝品的香。讓我形容,我也形容不出來。”
他做出絞盡腦汁的表情,皺着臉,努力回憶道:“别的,就沒什麼了。”
隊長沉默以對,似乎是在沉思,徐久深呼吸了幾下,鼓起勇氣問:“長官,那些到底是什麼東西?你們抓住它們了嗎?我,我們會不會有事?”
“你的問題很多,”隊長擡起眼睛,淺得近乎透明的瞳孔中,蘊藏着顯而易見的警告,“而且,你好像并不怕我。”
徐久的心失衡一沉。
是的,他不害怕。和六号在一起之後,在他心中已經沒有任何人需要他去害怕,去畏懼。
“……因為我之前見過和您一樣的人!”他怯怯地擡起臉,露出殷切又讨好的笑,“就在我們被調到這兒來的那天,我看到了和您穿着一樣制服的長官,他們從我們身邊過去的時候,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我上不了幾年學,誇不出什麼花哨的詞兒,但看着實在威風極了……”
這話換任何一個人來說——譬如徐久那個以媚上欺下而聞名的主管——都難免顯得阿谀油膩,令人暗暗生出厭煩輕視之心,但徐久用他青澀的年齡,以及蒼白秀氣的外貌沖淡了話語間的功利情緒,使他看起來幾乎成了“粉絲”一類的人群。
隊長沒有再說話,他靜靜地檢視徐久,片刻後,他起身,步履沉重,朝門外走去。
【怎麼樣,隊長?】外面模糊地傳出叽裡咕噜的聲音,【今晚的事跟他有關嗎?】
隊長說:【暫時沒有什麼破綻。你們追查的結果如何?】
【尚未發現目标,】隊員輕聲彙報,【隻發現了目标殘餘的體|液迹象,并且一路斷斷續續地延伸到了通風管道口。我們派出微型無人機進入管道排查,但是痕迹在下水閥門處消失了。】
【消失了。】隊長臉色陰沉。
【是的,】隊員嚴肅地點頭,【再往下就是放射性廢料的密閉堆積艙,無人機的信号受到幹擾,我們需要博士的權限許可,才能進入排尋。】
隊長一邊往外走,一邊問:【博士知道這件事了嗎?】
【剛剛知道了,】隊員說,盡管四周沒有人能聽懂他們在說什麼,他還是隐秘地壓低了聲音,【他……聽上去有些慌張。】
【再優柔寡斷下去,他遲早會把這裡的人都害死。】隊長冷冷地說,【到時候,他最想逃避的責任,将會第一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兩名生化人快走出長廊,隊員才随口問:【對了,裡面那個消耗品怎麼處理?】
【……留着吧,我總覺得他有哪裡不太對勁。】隊長說,【他是那些異種沒能捉住的獵物,盡管它們忙于内鬥而無暇管他的去留,但它們遲早會回來狩獵他的。在這之前,就讓他當個合格的誘餌。】
【是。】
禁閉室裡,冷汗緩緩從徐久後背滲出。
世界上沒有那麼多運籌帷幄,思慮周全的事,大多數都是突發事件,考驗着人的随機應變能力。他知道自己發揮得不夠好,有破綻,可他已經盡力了。
現在,他最害怕,最擔心的問題,就是研究站的人會去查看監控,再一路摸到昨天上午發生的意外——盡管六号已經承諾過,除了自己,再沒有人能看見它的行動,可監控探頭卻能一覽無遺地記錄下主管摔倒時的異狀。
到時候,他要如何找借口辯解?
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禁閉室的門再度開啟,徐久一擡頭,這次進來的,是兩名看守禁閉室的警衛,其中一個人手上拿着本登記薄,正百無聊賴地翻看着。
“A區112室6号!”來人頭也不擡,拖長了聲音喊,“行了,出來吧。”
徐久盡量平複呼吸,他站起來,不知道這一去,究竟是光明的生路,還是求生不得的死路。
他試探着問:“我……我能回宿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