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到了。
在依然濃重的夜色中,春來右肩挑了兩個籮頭,左手還拎着一個,把弟弟妹妹們需要繳的糞分别送到了三個教室前的小樹林裡。
學校沒有喪心病狂到真的把幾百個裝着糞的籮筐集中到操場上,在全校師生的注視下一個個稱量,而是一個班的集中放在自家教室前,教導主任帶着兩個後勤處的老師,拎着一杆大秤和一根小孩兒手臂粗的木杠,去各個班稱重。
教導主任三人顯然不太喜歡這個活兒,他們在一年級稱了十個籮頭後,就毅然決定,改普查為抽查,每個班隻稱看上去最多和最少的三五個,其他的當沒看見。
祁年年他們跑完十圈操,沒有就地解散,而是集中到了操場中央,校長要親自表揚積肥積極分子、批評落後分子了。
祁年年很放松,來學的路上,雨順看了好幾個人的籮頭,回來告訴他,大家都差不多,張秋萍跟高永春的還要明顯比他們少一些。
年年想當紅小兵,想當三好學生,想期末還考全班第一,但不想當拾糞積極分子,當個中不溜,不在全校面前挨批就行。
他站在第一排,前面隻有一個班長張志超,所以能看得到台子上的情況。
他發現,上面有十五個裝滿了糞的籮頭,其中一個,還用手指粗的木棍在籮頭裡别了一圈,拍瓷的糞差點頂到籮頭高高的系,人家這一筐,能頂他和風調、雨順加起來的十倍。
心裡佩服了一個這個還不知道名字的積極分子,祁年年又把目光轉向最少的籮頭,隻有三個。
他正疑惑,張志超扭過頭小聲問:“不是說表揚十個,批評十個嗎?最少的咋就仨?”
祁年年說:“不知呀,管球他咧,隻要沒咱就中。”
校長很快就把謎底解開了。
十五個積極分子在校長高亢的點名聲中一個個上台,最多的那一個居然是祁年年後桌的張春紅,她繳的糞是37斤。
祁年年看着跟他差不多高的張春紅,又佩服又疑惑,佩服她站在那麼大一筐臭糞旁邊居然不惡心,疑惑她從哪兒拾到那麼多糞,四隊和五隊的人口差不多,那生産隊牲口的數量就也差不多,難道四隊的牲口上一個星期在路上拉的糞,全都讓張春紅一個人拾着了?
不等祁年年想出個道道,批評落後分子的流程開始了。
校長的臉一秒鐘從笑容滿面慷慨激昂變成憤怒,聲音冷森森的:“一年級劉保國,二年級張春鳳、四年級張蘭鳳,上台。”
祁年年的心一跳,慌忙回頭看後面。
就見劉保國一動不動地佝偻着背,低着頭,拼命想把自己縮小。
祁年年心裡有點難受,回頭看土台子上的校長,希望他說一句“不想上來啊,看來是知丢人,知自個兒錯了,那,今兒就先不叫您幾個上台上了,下回要是誰最少,必須上來哦。”
高水英星期一抽查學生星期天在家背課文的作業時,經常就是這樣,提前說的可厲害,到時候,數落幾句就過去了,從來不把人叫到講台上批評。
可校長不是高水英,他威風凜凜地站在那裡,用更大、更嚴厲的聲音又說了一次:“一年級劉保國,二年級張春鳳,四年級張蘭鳳,上台。”
劉保國和兩個衣服破舊不堪、頭發蓬亂、又矮又瘦的女生在校長嚴厲的呵斥聲中慢慢走上了台子,後面的過程,祁年年有點混亂,隻記得保國一直低着頭揪棉襖最下面的扣子,校長讓他大聲說“以後一定向張春紅學習,争當勞動積極分子,不當忘記了勞動人民本色的寄生蟲落後分子”時,保國不停地吸溜鼻子,吭吭哧哧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後面發生了什麼,大會是怎麼結束的,祁年年奇怪地完全沒有印象,等他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學校大門口西邊的小樹林裡。
劉保國靠在牆上,平時看上去特别高的身體此刻像小了一圈,他不停地抽氣,但沒有哭,祁年年沒有看到他流淚。
王保山、高永春、高大慶、高紅梅圍在劉保國身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勸他回教室,表揚和批評大會差不多把第一節自習課全占了,馬上該上第二節課了。
祁年年看劉保國還在抽氣,摸了下他的手:“你是不是老冷?”
他摸了摸自己的棉襖布袋,從裡面掏出一個大小像胖點的小老鼠、形狀也很像胖點的小老鼠的紅薯往劉保國手裡塞:“給,可筋,還有點熱咧,你一吃就不冷了。”
劉保國終于停住了抽氣,愣愣地看着年年,好一會兒,他突然一張嘴,大哭起來:“我,我,我不上學了,我回家咧,我老想俺媽……啊……我老想俺媽呀……”
劉保國哭了好長時間,年年和王保山、高紅梅幾個一直圍着他,一直到高水英過來。
高水英讓高紅梅、高大慶先回教室,和大家一起上自習,等高紅梅幾個走遠了,她拿出個手絹,給保國擦着臉說:“孩兒,我夜兒回俺媽那兒的時候聽永春說,他天天清早出去拾糞都碰見你,你每天多少都能拾住一點,今兒咋繳的恁少咧?”
高永春也跟着問:“就是啊保國,咱倆天天清早碰見,不說前邊幾天,光前兒跟夜兒清早,你拾的就比我多,你今兒咋繳恁些兒咧?”
劉保國抽噎着說:“俺奶奶,她,她硬給我拾的糞倒到俺家的豬圈裡,說俺家糞的等級高了,還能多算點工分,我繳到學校,啥都沒……嗚嗚……都是俺奶奶,我咋跟她說我要是繳的老少會站到全校前頭丢人,她都不聽,還厥我吃的多,不幹活,養我還不勝養個豬,還不勝養個賠錢的妮子……,她說,她說,豬過年還能買點錢,賠錢妮子能給俺老達@換媳婦……”
他越說越傷心,又仰着頭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