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喑正好結束通話,回過頭看了一眼。
四目相對。
沈栖有一種被那淩厲視線從頭到腳削過一遍的錯覺,心猛地打了個突。
梁喑其實早看見他了,人就映在反光的立柱上。
少年眼底帶着呵欠的薄霧,頭發軟軟地垂在額角,皮膚白潤紅唇丹绯,揉着眼睛的模樣像隻剛化成人形的長毛三花兒。
“起來了?”梁喑剛訓過人,聲音裡難免帶一些未消散的冷戾,“幾點了?”
沈栖脊背僵硬,下意識道歉:“對不起,我以後會早起的。”
“去洗漱。”
沈栖用最快的速度回了房間,平穩呼吸調整心情,洗漱完換掉睡衣,穿上得體幹淨的白襯衫與露出白皙腳腕的牛仔長褲,踩着綿軟的室内拖鞋回到餐桌前。
因着梁喑在家,早餐比平時稍多一些。
他口味清淡偏中式,何阿姨用鮮筍嫩藕青葵做了幾樣清淡小菜,顔色青翠幹淨很有食欲,桂花糖澆的芋苗顔色深紅,蝦餃軟黃透明蒸酥細巧,再配上小半鍋用料上乘的海鮮粥。
沒有燕窩鮑參,甚至不像沈家那樣豐盛複雜。
沈栖正想着,眼前出現一隻色澤溫潤的白玉碗,順着碗沿看過去便是那隻青筋明晰骨骼修長的手,似乎帶着滾燙的溫度與無窮的力量。
他連忙接過來:“謝謝梁先生。”
“嗓子怎麼了?”
沈栖很輕地清了清嗓子:“有點感冒。”
梁喑剛發完一通火,這會兒完全沒有耐心,看他眼含水汽眼尾绯紅,索性一擡手按在他額頭上,當即蹙起眉:“燒成這樣叫有一點?你三歲?”
沈栖被他罵得一呆,捧着碗沒敢動。
何阿姨聽見他訓人,連忙過來打圓場:“先生,他可能一時病了沒反應過來,我一會去找體溫計給他測測。”
“病沒病還需要反應?不舒服不知道嗎?非要折騰出大問題了才知道?”梁喑厲聲駁斥,一大早讓那一哭二鬧氣得頭疼,族裡那些個老的不省心,家裡這個小的也添堵。
何阿姨雖照顧他久知道脾性,也不敢真頂撞,隻好試探着勸:“他年紀小,您别跟他動氣,瞧你把他都吓成什麼樣了,有什麼等吃完飯再說不成麼?”
梁喑也不是真要罵他,全是剛才那通電話的餘怒未消,牽連了無辜的沈栖。
他壓下脾氣,給沈栖遞了個勺子:“先吃飯,吃完飯讓何阿姨給你找退燒藥。”
沈栖乖乖點頭,一聲不吭往嘴裡送食物。
菜式瞧着簡單樸拙,其實内裡藏着精細金貴,藕嫩而清甜,筍尖也鮮嫩可口,就連桂花碎都裹着絲絲縷縷的香甜。
沈栖感冒了沒什麼胃口,再好吃的食物到了嘴裡也是食不知味地往下咽,腦海裡不斷回想他踩斷人手時的眼神,和剛才有點像,又不太像。
梁喑不像一般的生意人,他沒有邊吃飯邊看報或者财經新聞的習慣。
餐廳裡安靜地隻有勺子撞擊碗壁的清脆響動。
沈栖垂着眼一門心思吃清甜軟糯入口即化的桂花糖芋苗,視線不受控地順着水墨潋滟的蘇繡桌巾望向對面那隻手。
他像是不吃甜,一口沒碰過。
那隻手往他伸了伸,沈栖瞥見放在自己身邊的杯子,連忙雙手拿起來交給他。
梁喑接過去,指尖不經意碰到他的。
沈栖立即縮回手,清晰覺得自己後背在犯潮,除了怕梁喑,還因為他身上那個莫名其妙的癢意又出來了。
那股子麻癢順着脊椎線緩緩上升,從尾椎開始一節一節纏過每一寸脊椎骨,穿過末梢神經到達指尖,四肢都像是被一團無形的蛛絲包裹。
綿密燥熱,潮濕難熬。
“當啷”一聲,勺子跌回碗裡。
梁喑被這動靜勾去注意,“不合胃口?”
“不是。”沈栖忍着身上的不适,盡力放平聲音輕聲說:“我沒拿穩勺子,抱歉吵到您了,我下次會注意。”
梁喑有些莫名。
雖說沒人敢在他跟前摔筷子摔勺子,但拿不穩掉碗裡也不是什麼大事兒,他也不會因為這麼個勺子就覺得吵得無法容忍。
這小孩,至于這麼小心道歉麼。
他剛剛罵得太兇吓着他了?
梁喑平時訓人訓慣了,那麼大個家業在他一個人肩上,家裡頭那些狼子野心的長輩哪個沒領教過他的厲害。
他絲毫不覺得自己剛才的語氣有多嚴厲,十八歲了病沒病心裡沒點數,卻知道大晚上跑出去喝酒,況且他方才的态度已經算得上和善。
他還委屈起來了?
“覺得我罵你不高興了?”
沈栖還沒聽清他說什麼就下意識點頭,然後立刻搖頭。
梁喑從未與這樣兔子似的生物打過交道,雖說是聯姻工具但名義上總歸還是合法配偶,拎出去是他梁喑的小妻子,不是上下級。
“我不是罵你,你病了自己心裡得有點數,哪兒不舒服就告訴我或者何阿姨,我娶你不是為了領回來苛待讓你熬病的。那點兒藥吃得起,病了不用忍着,聽明白了嗎?”
沈栖其實沒太明白他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但聽見他說不打算苛待還是乖乖點頭:“謝謝梁先生,我真的不要緊,沒有特别難受。”
“嗯,吃飯吧,吃飽了來後院找我。”梁喑放下筷子,起身走了。
沈栖和他一起吃飯像受刑,見他走遠了才默默松口氣。
何阿姨過來安撫他,小聲說:“你别怕,梁先生就這樣,看着嚴厲其實沒有多吓人的。”
“嗯,謝謝何阿姨。”沈栖勉強朝她笑了笑,心想:你見過他生生踩斷别人手的樣子就不會這樣講了。
思忖幾秒,沈栖擱下勺子輕聲問何阿姨:“梁維安是誰?”
何阿姨說:“是梁先生堂弟,四叔那一門的。”
沈栖微怔,所以梁喑說的收屍指的是自己親堂弟。
飯後,何阿姨收拾餐廳。
沈栖繞過後院去找梁喑,何阿姨說他平時不去公司時會在魚池旁的小亭子裡訓那條旁人送的烈犬。
梁喑帶着黑色的橡膠手套,拎了塊生肉丢給乘黃。
烈犬牙尖,咬着生肉的樣子讓人望而生畏,沈栖怕他,也怕這條狗,幾乎能想象被它撕掉皮肉啃食的恐懼。
如果他知道自己曾經撞見過他行兇,會不會以那樣的辦法來懲戒他,他會打他嗎?會讓乘黃咬他嗎?
沈栖雙手交握,掌心慢慢發汗。
乘黃先一步發現了他,沖着他叫了兩聲。
梁喑摘下手套,在他腦袋上拍了兩下示意坐下,回頭看到沈栖陽光下被曬得下慘白的臉色,“過來。”
沈栖遲疑幾秒,強撐着膽子走過去。
“梁先生。”
“坐。”
沈栖在梁喑身邊坐下來,乘黃沉重的喘息聲不斷竄入耳裡,讓他坐立難安,生怕乘黃一個暴起會撲到他身上。
“想喂喂它?”
沈栖駭然擡頭,懷裡突然被丢了一隻黑色橡膠手套,梁喑微擡下颌:“戴上。”
沈栖呆愣愣沒反應過來,指尖已經被黑色的手套裹緊,他看着青花瓷盤裡上好的牛肉再看着幾乎要流哈拉子的乘黃,還沒等他想明白手上就一熱,梁喑已經握着他的手腕拿起一塊鮮肉。
乘黃蹦起來去叼肉,沈栖吓得慘叫,下意識轉身撲進梁喑懷裡。
“哎喲輕點兒。”梁喑被撞得懷裡一軟,攬住他的腰往後一帶,低沉的笑意帶動胸腔震了震:“怕?”
沈栖根本不敢擡頭,哆嗦着求他:“梁先生、讓它走讓它走,求您、求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