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北南手中的扇子驟然墜地。
他心知肚明,今日種種皆已是回光返照,可當事實真擺到了眼前,卻還是失了神智。
噩夢終究成了現實。
祁北南屈跪在地,臉埋在涼椅間安然躺着的蕭元寶的胸口,他後脊顫動,嘴間喃喃哀求。
“小寶……
不要走,不要走……你走了我再沒有家了……”
日色依然明麗,竹影婆娑起舞。
那一年,那個午後,年僅二十餘的蕭元寶,化作一縷夏日裡撫過鬓角的風,飄走了。
……
噼裡啪啦紮炮竹的聲響穿過弄堂,越過白牆青瓦,落在了屋室之人的耳朵裡。
時逢年節紮炮竹,驅趕年獸以祈來年之福;壽辰婚娶紮炮竹,是以添喜慶熱鬧的氣氛。
而人離世,也一樣是會紮上一串炮竹的。
祁北南自而立年起,便再聽不得炮竹聲。
那炸裂開的炮仗,激蕩的聲響,總會将早已是死水一樣的心剝開。
迫使他憶起那個人故去時,宣天的鑼鼓炮響。
縱使已過去許多年,彼時彼刻讓他跪倒在地的心緒,卻還是能再次灌滿他的四肢百骸,抽走所有的力氣,清晰的似乎事情又重新上演了一遍。
在三十歲後的很多年裡,他近乎麻木的輾轉奔波,為皇帝排憂解難。
他是百姓愛戴的父母官,是朝廷信重的功臣,沒有人敢在他眼前紮他不喜的炮竹。
而當明晰的炮仗聲再度傳盡耳朵時,祁北南不得不訝異,訝異何處來的炮竹聲。
他微微思索後,便已了然,或許這串炮竹是為他而放的。
他老了,兩鬓斑白,滿目瘡痍,在病榻上躺了有些光景。
意識清明時,曾囑咐一屋子的門生,說自己死了也可以為他放上一串炮竹的。
他這年歲,這身體,躺着躺着忽的死了并不是什麼稀罕事。
也并不惋惜,反正在那個人離開的那一年,他早便對這塵世間沒了多少眷戀。
隻是這人死以後,怎麼還能聽見為自己放的炮竹聲呢?
祁北南不得其解,胸口因聽到炮聲熟悉的悶痛,促使他習慣性的擡手捂住。
當手掌貼到胸口時,他忽而睜開了眼睛。
霎那間,他驚心的發覺,自己竟處于一間幽暗的小室裡,卧在張小小的木床上。
借着紙糊的小窗透進來的一些昏暗光亮,他看見了一張泛着舊氣的長桌。
上頭堆疊着高高的幾摞翻得發舊的書本,以及下等的豬毫筆,殘次的墨石。
年事高的人腦子裡存着太多的記憶,祁北南怔愣了片刻,方才想起這竟是年少時與父親在丘縣相依所住的小家。
思及此,他緩緩擡起了雙手,那是一雙十指勻長,皮肉緊細,尚且還未完全長大的手。
他從床上下去,望見靠着床根的一雙布鞋也不過才五六寸。
祁北南恍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匆忙前去打開房門,伴随着嘎吱聲,一陣蕭瑟的風迎面撲了過來,吹的褲管簌簌作響,明晰的感受直教人知曉這并不是夢。
院子外的炮竹聲依舊在響,是臨近年關了。
縣城裡的年節氣氛總比村野來的更早,也來得更濃些。
“爹!”
祁北南激動的喚着人,跑着前去小院兒的另一頭。
屋檐下撞見的兩個白燈籠,促使他喜悅的心慢慢又冷卻了下去。
小院兒人煙氣潦,蒙着一層冬月的灰敗蕭條,除卻凜冽的風聲,外頭的炮竹聲停了,便安靜的隻能聽見他自己的腳步聲。
如若不曾記錯,而今當是開德十五年,正值他十歲之時。
這一年,與他相依為命的父親離世,他一人操辦了後事,獨居于此為他父親守孝。
他們父子倆原本并非丘縣人士,祁北南五歲那年才從江州雲水村搬來的此地。
祁爹是個儒雅的讀書人,昔時考得秀才傍身糊口。
開德年初,新帝登基不久,十分看重讀書人,小小秀才朝廷的恩祿也豐厚。
不單賞田地,又還給月俸。
祁爹并沒有遠大的志向,他娶妻以後便在村裡辦了個私塾,以教書育人謀生。
夫妻恩愛,村友敬重,日子原本過得很是和美。
可惜世事無常,開德五年,祁北南出生,祁母難産撒手人寰,祁爹悲痛不已。
嶽家借幼子孤弱,試圖将祁母的親妹妹嫁過來做續弦。
這樣的事倒也尋常。
隻是祁爹深知亡妻做姑娘時嶽父嶽母待她并不親善,婚後反而時常上門來關切,實則是為讨要吃穿和補貼。
祁母棺椁尚未入土,嶽父嶽母便說起了續弦之事。
這哪裡像為了稚子,倒更像垂涎祁家寬裕的日子,不想肥水流進他人田。
祁爹是個癡情人,他未有續弦的心思,即便為了孩子生這樣的念頭,斷也不可能會選妻妹。
他曆來寬和,此事卻嚴厲的拒了嶽父母。
然而嶽家卻并未因此而斷了念頭,反倒是常有前來癡纏。
以此過了五年,祁爹再難忍受,眼見孩子也大了,于是心一橫暗中變賣了家私,帶着祁北南遠遠兒的搬到了丘縣,以此斷了那頭的聯系。
在丘縣雖沒甚麼親友,但勝在清靜。
祁爹繼續教書營生,祁北南也在他爹耳濡目染下讀了許多書。
昔年,祁爹離世以後,雲水村那一家子不知怎的得了消息,竟是找了過來。
一家子以為祁北南年少好拿捏,巧言說是得知他父親離世,憐惜他至此成了孤兒,特地前來照看,實則意圖霸占這方院子。
祁北南心性本就成熟的早,雖搬來了丘縣五年,卻從未忘記當初他們父子倆搬來的緣由,便把他們請回去。
這外祖一家眼見他軟的不吃,便露出了原本的嘴臉。
指着他爹的排位罵,罵他克死了他們一個女兒,又還害得小女兒蹉跎了年紀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今時今日必須給他們賠償。
撒潑耍賴着不肯走。
祁北南怒而報了官,他爹是秀才,又還是教書先生,在這一帶名聲不差。
縣老爺了解事情始末,雖憐惜他一個孩子,可清官難斷家務事。
他們并未犯什麼大錯,頂多貪心胡攪蠻纏,至多也隻能将他們趕回江州。
經此一事後,祁北南也離開了丘縣,他跋山涉水,四處求學。
十七歲那年中舉,二十歲時得了官職。
這一年,他覺着既已立業,是能成家了。
于是帶着信物,前去尋到了指腹為婚的夫郎蕭元寶。
蕭母和他母親是手帕交,感情甚深,曾約定婚後生下孩子要結為親家。
兩人雖未嫁一方,可婚後也依然來往密切,直至他母親離世。
祁北南四歲那年,蕭母和她丈夫抱着個小嬰兒來了一趟家裡,他不知長輩們說了些什麼,隻依稀記得那日父親很高興。
與他說襁褓裡的嬰兒将來會是他的夫郎,讓他抱一抱。
後來他們父子倆搬離了江州,陸陸續續和蕭家也有着些書信聯系,隻是沒兩年聽說蕭母也亡故了。
祁爹得知消息,怅然了許久,囑咐他刻苦讀書,來時考取功名好好照顧他年僅三歲也喪了母的夫郎。
一年後又聽聞蕭爹續了弦,彼時他父親也已經卧病在床,還是他坐在床前讀的信。
後來祁北南四處颠簸,倒也曾記着蕭家的地址寫過信去,不過一直都不曾收到回信。
他不知是自己住址不定,信未曾送到他手上,還是他那個小夫郎不識字回信不易。
總之一番周折兜轉,兩人再次見到,于初見已是十六年後。
彼時十六歲的蕭元寶纖弱蒼白,性子内斂怯弱。
祁北南見着便覺得有些心疼。
然而蕭繼母得知這樁婚事,竟還嫌說蕭元寶身子不好,不是長久之相,試圖将自己親生的小哥兒嫁與他。
他便知,這些年夫郎失去了生母,過得許是不易,後悔沒有早些前去尋他。
婚後的生活過得還算順遂,他們兩人合得來,感情很好。
祁北南漂泊小半生,對再次擁有的家十分珍惜和眷戀。
隻是蕭元寶的身體不大好,經不得輾轉颠簸,他初近官場那幾年公務又繁忙,兩人總是聚少離多。
總想着等升遷了,安定了,一切便都好了,屆時便再不必分開。
可事有定期,并不是什麼都經得起等待。
想到這些,祁北南不免心中一窒。
忽的,他止了思緒,快步跑回了屋。
書桌下的暗格中,他捧出了個四方木盒,擦得幹淨的盒蓋打開,内裡躺着枚挂脖的雲紋銀鎖。
看着熟悉的銀鎖,他眸光柔和,輕輕拂過鎖身,眸子倏然又堅定起來。
這回,他不要再四處輾轉求學了,他要早早的到他身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