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佳節。
大梁和南越已經僵持近一月,就在五月初一那天晚上,南越援軍至,援軍十萬,夜襲銅峰縣,
平南侯張朔連同安州守軍打了十分艱難的一仗,終于守住了銅峰縣。
在本該一家團聚的端午,安州府卻是風聲鶴唳一片,銅峰縣内百姓哭嚎,軍士傷亡慘重,
挂白的挂白,披紅的披紅,亡者别,生者聚,茫茫人間。
駐軍大營内,張朔接到了來自雍京城内的飛鴿傳書,他愁眉不展,
待信件看完後将其付與燭火中燃盡,又去信一封給身在兖州的梁玺,之後喚來親信囑咐交代。
這一切,自然也落入有心之人的眼中。
梁玺接到張朔的來信,卻是和接到張朔的死訊是同一天。
原來張朔打算帶一隊親信夜襲南越王帳——此番南越軍主帥乃是南越攝政王辜心洪,
辜心洪用兵張揚,少有章法,喜出其不意,此次随十萬大軍而至,更是風頭出盡。
張朔收到來自皇宮内的密令,意為大梁在辜心洪身邊安插了内奸,埋伏數十年,
如今已經深得辜心洪信任,且那内奸全家性命皆捏于大梁手中,值得信任,
此番内奸密信,稱辜心洪按捺不住色心,偷偷派手下士卒為其尋摸漂亮女子,再偷運回營帳,
内奸言稱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辜心洪所派皆是親信,行事謹密,
所過之處旁人也不敢多加查問,是以暢通無阻,而大梁軍正可以趁此機會殺死并扮成辜心洪親信,
為其運送漂亮女子進去,将辜心洪暗殺于營帳内。
南越主帥死,則大軍群龍無首,此為險計,需千裡挑一的勇士實施,才能求得一二生機。
梁玺看着書桌上擺放着的兩封信件,百思不得其解,為何張朔身為主帥要以命犯險,親力親為?
但是事已成定局,梁玺疑慮也無濟于事,如今該憂慮的是安州的情形,
雖然張朔那晚并未暗殺成功,但是也用火藥重創了南越内部,使其損傷慘重,
是以雖然張朔身亡,大梁士氣低迷,南越也并未重整軍隊向安州進軍。
張朔的死訊不日也将傳入雍京城内,如今暫由張氏族人、平南軍副将張尾代主帥一職,而雍京那邊定然也會下派新的主帥,
梁玺猜測,朝廷下派的新任主帥會是黎業,黎清元的四叔。
大梁軍備八十萬,三十安北軍,十萬平南軍,十萬雍京拱衛司,二十萬鎮西軍,十萬護東軍,
安北軍正是黎家軍,自黎家軍被派遣至北地以禦北昌,
太後就遣了張朔來守南越,雖然朝堂上多有非議,直指太後弄權,為謀兵權不擇手段,
但實際上,黎家所持軍隊數量的确令皇室憂心忡忡。
先帝在世時,就意圖扶持燕王,希冀燕王能收攏黎家手中的兵權,哪怕分一些到燕王手中。
先帝的作為還是有成效的,至少曾經的黎家軍掌大梁半壁江山,而今的黎家,已經退出不少了,
當然,這也有賴于太後将先帝的心中所想一以貫之。
隻是張朔陣亡,最了解南越的依然是黎家軍,如今最合适派來的也依然是黎家人。
梁玺起身走向不遠處擺着的地勢立體圖,圖上描繪的正是南越和大梁如今的局勢,
梁玺緊皺着眉頭,如今防的不隻是南越,還有南越周圍林立的小國,
十五年前南越就聯合了那些小國一起進攻大梁,雖然這些年大梁一直和這些小國建有邦交,
如今他們也沒有和南越聯手的迹象,但是梁玺知道,
一旦大梁有頹勢,牆倒衆人推,這些小國立馬就會提槍上陣來分一杯羹。
而大梁的危機也将真正到來。
胤姜又昏睡了一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餘瑤聽見鈴聲微動,便醒了來,
一見胤姜清醒,便叫田葉去把飯菜和湯藥熱一熱,
胤姜睡眼惺忪,才發覺自己右手上綁了紅繩,牽動着房梁上的鈴铛。
胤姜勾勾嘴角,剛想開個玩笑,甫一說話,卻是發不出聲音來,胤姜疑惑看向餘瑤,
餘瑤眼底泛着淡淡的烏黑色,神色疲憊,看着胤姜欲言又止,
胤姜眨眨眼,故作俏皮狀,張張口做了幾個口形。
餘瑤看不明白,将早已經備好的筆墨紙硯拿來,胤姜渾身無力,強撐着寫了幾個字,“我中的什麼毒?”
餘瑤卻是搖頭,“阿月,我最開始也以為你是中毒,但其實不是毒,是蠱,
我們從鄧遂那裡拷問出來的消息,他早先從賀含章那裡得了幾條蠱蟲,那日就在你身上用了一條。”
胤姜聞言卻倏然想到了周思捷,斐笙花說周思捷也中了蠱,她如今中的會不會跟周思捷是同一種蠱?
胤姜又寫下一句話:叫李山川,觀周思捷,查離厭。
筆鋒剛落,胤姜又止不住咳起來,餘瑤輕輕拍胤姜的後背,将一杯清水端至胤姜面前,
待胤姜一飲而盡,隻覺得嘴裡腥意去了不少,
等田葉端來熱乎的飯菜之時,胤姜卻是一點食欲也無,瞧着那葷腥便覺得油膩,是一點也吃不下。
餘瑤好哄歹哄地讓胤姜将湯藥飲下了,田葉重新煮好的清粥也再次被端上來,胤姜才終于吃下了一點熱食,
田葉雙眼通紅,一看便是哭過,胤姜揉了揉田葉的發髻,田葉的眼睛又紅起來。
胤姜捏捏田葉的臉蛋,提筆寫了些話逗樂,好不容易将田葉哄去休息,
餘瑤才和胤姜并肩躺下休息,餘瑤說起許多幼時的事情,胤姜的嘴角揚得很大,她的笑意很溫柔,
也或許剛好月色也很溫柔,不知不覺胤姜又昏迷了過去,餘瑤側頭看着胤姜,輕輕捏捏胤姜的臉蛋,胤姜的左右臉頰被鄧遂劃了兩痕,此時包着厚厚的白綢,
胤姜自醒來便沒有照過鏡子,也沒有提過這件事,但是餘瑤知道,胤姜并沒有她想象的那般不在乎自己的容貌。
“阿月,傻瓜,放心,我一定會找到救你的方法的。”
餘瑤詢問過李山川關于當年山中鬧精怪一事,得知背後是一個叫離厭的毒醫作祟,
她對離厭這個名字有種似曾相識之感,便去翻閱自己曾讀過的典籍,
終于在一本叫做《百钺遺術》的醫書上找到了離厭的名字,剛好,離厭正是這本書的著作人。
餘瑤原本對這本書的著作人十分崇敬,因為她覺得這位前輩用藥行醫有自己的一套準則,
不僅如此,這本書上記錄了不少百钺那邊的醫術,這些都是在大梁很罕見的藥方,
在餘瑤年歲尚輕之時,她夢想過做一個遊醫,要走遍大江南北,要去往世界之極,她曾立誓,要窮極一生追尋醫道。
餘瑤如今自嘲的笑笑,繼續翻閱手中的醫書,她想起她曾收集過不少稀奇的典籍,皆是些雜方偏項,就比如她手中這一本,
而後來家破人亡、颠沛流離,她反倒遺忘了這些夢想,也遺忘了這些典籍。
可其實它們就在她的身邊,就如同她的夢想,其實從來也不曾離她遠去。
若是她早日去闖蕩,早日學有建樹,如今面對阿月中的蠱毒,是否就不會束手無策了?
餘瑤啊餘瑤,餘瑤眼角滑落一滴淚,卻在翻到一頁時驟然睜大了眼。
餘瑤想起山中剛好有一味草藥名須草,正好生長在雲霧山深山中,若這是蠱毒喂養的其中一味藥,那離厭說不定也正好就在這裡!
難怪近來挖寶頻遇“精怪”,定是離厭又在用動物試驗他的蠱毒。
餘瑤雖不知道離厭最近煉制的是什麼藥,但是離厭在這裡,卻是十有八九的事情。
餘瑤合上書,打算往山裡去一趟,《百钺遺術》上記載,著作人最喜歡夜間煉藥,
因為夜間他思緒活躍,月光也不比日光刺眼,加之他喜歡清淨,夜間沒有旁人打擾,
若是此時前去,說不定還真能遇見離厭,餘瑤想着,深呼了一口氣,摸黑叫上了李山川,二人直往鬧“鬼”的地方去。
李山川舉着火把,小聲向餘瑤介紹,“再往前面就是阿月他們說的有寶藏的地方,這附近都被開挖得差不多了,
但是前面不曾深入,因為最近又開始傳言說有精怪吃人了。
經過商議,便約定隻有日頭高的時候才去,而且一去就要成群結隊,是以進度比之前拉慢了不少,
這還沒算上,最近寨子裡有不少人在鬧着停工。”
李山川和餘瑤避開路上的坑坑窪窪,停在一處平坦的土地上,前方霧氣深重,伸手不見五指,頭頂月光蒼涼,
整輪圓月似一隻張大了嘴的怪獸,吞噬掉周圍所有的光亮,唯剩它自己。
寂寂黑夜,鮮有人至。
餘瑤咽了口水,眼神堅定地看向李山川,二人複又朝前行走,不知在這黑雲籠罩中走了多久,
二人恍惚聽見幾聲哀叫,似野獸啼血,于這黑夜顯出幾分可怕來。
李山川頓住腳步,将手中的火把朝前舉舉,觸目所及竟全是血,李山川蓦然有些緊張,
餘瑤突然捏住李山川的手,眼神安慰,
李山川穩穩心神,拉着餘瑤朝血迹處走去,火把一照,李山川才确定這些血迹都已經幹涸,
餘瑤上手摸去,“有些時候了,應該是傍晚時候的事情。”
李山川和餘瑤又繼續朝前走去,隻是動靜小了許多,因為周圍的血迹越來越多,且血腥味越來越厚重,
餘瑤隐隐覺得,他們快找到離厭了。
二人又行進了一段時間,李山川忽然拉住餘瑤,“小心。”
原來餘瑤腳下有一捕獸夾,餘瑤心中一緊,将腳往後落下,避開捕獸夾,
李山川又指指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手勢示意快到了。
餘瑤心中有數,點頭,李山川滅了火把,二人行走間動靜更小了,摸黑朝前方而去。
若是胤姜在這裡,定會驚訝的發現,這裡就是之前她上山找到的那處村落——梁玺險些被抓住活祭。
隻是裡面的情況與之前大有不同,那些村人都被捆起來,綁在一處房間内,
屋子裡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露出的身體部分都紋着異樣的圖騰。
李山川從房檐退下,向餘瑤搖頭,二人躲在草垛中觀察,隻有一間寬大的房間周圍都圍滿了帶着刀劍的侍衛,
在附近的另外一間房,外面也是圍滿了人。
此時從大屋子裡怒氣沖沖地出來了一個人,徑直走進小屋裡,不多一會兒,
出來幾個身形高大的男子,露出的胳膊上也紋着同樣的圖騰。
李山川和餘瑤互相看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疑惑。
不料那幾個男子朝着這間關着人的屋子而來,李山川和餘瑤趕緊往深處躲了躲,
為首的一名高大男子向屋裡被關着的族人說道,
“等神使他們走了之後,你們就能出來,神使并非有意将你們關起來,隻是信徒衆多,害怕驚擾神靈,
是以大家不要有怨言,神使他們最晚後天啟程,大家再忍耐一下。”
被關着的人們眼神麻木,像一座座雕塑,内裡毫無靈魂。
他們沒說是,也沒不是,他們隻是麻木,哪怕痛苦也毫無所覺。
待那幾個高大男子離開,餘瑤和李山川又冒出頭來,餘瑤皺着眉頭看了看屋内的情況,
她想,若是阿月在此,定然又會忿忿不平,畢竟,
什麼樣的神靈,才會如此對待自己的信徒?
什麼樣的神使,才會覺得信徒會冒犯神靈?
可笑至極。
但她是餘瑤,早已經心如止水。
餘瑤手勢示意李山川:
他們後天離開,今晚必須帶走離厭,離厭所在,多半就是那間看守衆多的大屋子,到時候你分散外面的人注意,我去找離厭。
李山川同樣手勢回複:好,我可以扮作動物引開他們,也會放火燒屋,到時候他們一定會慌亂,
你就可以趁機帶走離厭,隻是離厭身為醫師,隻怕不好帶走。
餘瑤沒多少說什麼,隻沖李山川笑笑,看起來成竹在胸。
李山川當即行動起來,他先趁着巡邏的人不注意之際在每間屋子下埋了些野草,再灑上粉末,之後又跑到村子外圍,
因他善于模仿動物啼叫,是以他便在村外佯裝獸群來襲的樣子。
很快村裡的人就行動起來,他們誤以為野獸圍村,紛紛拿起武器朝村外走去,李山川見勢不妙,
又巧妙地借用他們設置的捕獸夾,挪動了原本捕獸夾的位置,想來能絆住不少人。
李山川一陣忙活後,又再次溜回了村裡。
村裡還剩了些人,餘瑤拿出随身攜帶的迷藥,借着此時吹的是西北風,她将迷藥灑在空中,
隻是位置離得難免太遠,藥效不夠,不過她還有小竹管,她悄悄溜到大屋背後,近距離朝守衛吹出迷針。
一根小竹管約有三十餘根迷針,之所以叫迷針就是因為針上都塗了迷藥。
眼見已經少了半圈人,餘瑤膽子也大起來,餘瑤直接将懷中迷藥灑向前半圈的人——
餘瑤計算着巡邏的時間,自人被李山川引出去後,巡邏的時間比之前多了一盞茶的時間。
而她總共也隻有半柱香的時間能利用,是以她必須在這半柱香時間内迷暈離厭并且帶走離厭,和李山川接頭成功。
餘瑤直接進了大屋,裡面煙霧缭繞,藥味很重,其中還混着濃厚的血腥味,
餘瑤帶上面巾隔絕氣味,點燃火星子,四處查看,她十分确定離厭就在裡面。
果不出她所料,離厭在這裡。
隻是她很失望,因為她曾經敬仰的藥學前輩,實際隻是一個佝偻着身子、皺巴巴的小老頭模樣,
五短身材,頭發花白,鼻頭很紅,一雙眼睛泛着惡毒的光芒。
這是一個長得就像壞人的壞人。
餘瑤大步上前,手上一點沒遲疑,竹管上的迷針射了一根又一根,
小老頭才将将轉過身,手指着餘瑤,隻來得及手指轉了幾圈,就手指朝上,人暈倒在地。
餘瑤走近離厭,以防萬一,就狠狠刺了幾根迷針進去。
李山川在外面吹起口哨,餘瑤回以哨聲,餘瑤拖着離厭出來,
李山川剛點了幾間屋子的火回來,一把背起離厭,二人火速撤離,不管身後火勢猛起。
在村外的人也趕忙回村救火,李山川和餘瑤則帶着離厭行走在回程的路上,遠遠回望,火勢已經應該得到撲滅,
李山川笑道,“那藥粉還真有用,看上去火勢很猛,其實根本沒什麼威力。”
李山川之前放火灑的藥粉其實是餘瑤最新研制出來的,順着火苗給人一種看起來火勢很大的樣子,
其實隻是一種幻覺,那藥粉順着火星四散,聞到的人就會産生幻象,
特别是感官會變得敏銳,對火這種溫度的感知就會變得尤其明顯,給他們造成一種火勢很大的錯覺。
餘瑤笑着點頭,她原本沉重的心情終于輕松起來,阿月啊,我們回來了。
餘瑤側頭看了一眼李山川,卻見他的臉上混了不少灰塵,原本李山川是英俊、有棱角的長相,
現在卻顯得有幾分憨厚癡傻,餘瑤不覺笑出了聲。
李山川不明所以,扛着離厭累得氣喘籲籲,又見身側女子笑得輕柔,不自覺也慢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