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到了自家門前。
她的視線順着石子看過去,目光越過掉渣的低矮土牆。
牆那頭,鄧老翁仰躺在地,雙目緊閉,脖頸上還插着一根繡花針,而且那根針,有點眼熟。這時候,她突然意識到:
謹小慎微了十九年的裴佑,好像攤上命案了。
據說兇手還是她自己。
正恍惚着,跪在地上的裴佑聽那大肚子縣尉輕哼一聲:“你偏要嘴硬不認也無妨,我且問你,這屍體上的繡花針的樣式你作何解釋?”
“繡花針?”
裴佑針法一絕,平日裡憑着繡技過活,如今這裴家,便是靠賣繡布賺的錢買的鄧老翁家半邊院子,而她素日愛針,所用的繡針針體上刻有竹紋,起了名字,喚作“湘妃”。
若這兇器的紋路與其一緻,那她難以洗脫嫌疑。
裴佑用盡力氣掙開緊锢在雙臂上的手,想要站起來一探究竟,但跪久了的腿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雙膝一軟,險些栽進泥裡。
她也不顧身上的髒污,膝行上前,急迫地想要看清紮在鄧老翁脖頸的針,竹枝映着雪色穿插在葉間,陽光撒在上面射出來的白光晃得裴佑眼睛生疼。
壞了,這确實是她自己的針。
但她不能松口。一旦裴佑松懈下來,這姓孫的便如同開閘的洪水,鑽着她的漏洞,将這案子徹底壓在她身上。
“還不認呢,這明擺着兇器就是她家的……”
“平時老鄧頭對她多好啊,又給吃又給喝的,前兒還聽老鄧頭說要幫着她家祭句芒神呢,這人就沒了。”
“要不怎麼說半路來的養不熟呢。”
“沒良心啊。”
街坊鄰居的指責句句紮在裴佑的心裡,她感覺一股熱氣從胸膛裡直噴出來,但卻被喉嚨堵住,發不出聲響,隻得悶在裡頭。
今日這殺人的罪名堅決不能扣在她頭上,案子才剛發生,狗縣尉便着急要人頂罪,焉知不是背後他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正巧抓她這個無父無母的閑散人士頂包。
裴佑明白,眼下這種情形,短時間也拿不出确鑿的證據來證明她是兇手,鄧老翁何時死亡,是否與她有關聯,這些問題的答案大家都不知道,看如今的結果,衆人隻是被孫縣尉牽着鼻子走了,還有轉圜的餘地。
裴佑強強按下心中思緒,略一沉吟,仰頭對着扶帽子的縣尉說道:“孫縣尉,您說我是兇手,那作案動機是什麼?我又是在何時下的手?”她側了側頭,直勾勾地盯着縣尉頭上的帽子,半笑半認真道:“答不上來的話,你可就不能帶我走啦,私自扣押無辜百姓,這罪名可不小吧。”
“這……”
趁孫縣尉一時編不出來,裴佑一擰柳眉,眼神淩厲,啟唇接着道:“你若堅持要冤人頂罪,我出事後,上頭自會有人料理此事,屆時這永平坊可就不單是你的一言堂了。那你這官帽子,可就戴不穩了啊……”
與其被動挨打,不如主動挑釁,她來長安日子淺,不知根不知底的,誰曉得她從前有什麼高深的背景。
胡說扣帽子嘛,是個人都會。
裴佑擡起眼皮,眸子裡像裝着一汪水,戲谑地看着孫縣尉頭頂上的官帽,臉上一派雲淡風輕。甚至盯得孫縣尉脊背有些發涼,開始思考這姑娘是不是真有什麼狠路子能對他下手。
孫縣尉信了!
本來光憑裴佑自個扯嗓子否認并無甚用,不過方才這一番問題下來,倒讓大家夥心裡添了幾分疑惑。
也就是為什麼殺?什麼時候殺的?怎麼殺的?
見大家皆沉吟不語,局面有些僵住,裴佑決定逮個受信任的老實人來打破僵局。
于是她又開口了。
裴佑轉過身,語氣輕緩地問向旁邊做茶湯生意的胡嬸:“嬸子,您說話一向不摻假,您家又和我的平日進出的繡坊相鄰,麻煩問一嘴,您最後一次看見鄧老翁,是在何時何地?”
“老實人”胡嬸突然被點了名字,有些慌神,左顧右盼地發現推脫不了,才緊了緊身前的手,斷斷續續地回道:“讓我想想……午時左右吧,當時我家門前棚裡的茶餅子沒了,我進鋪子裡取,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去隔壁打酒的鄧老翁,我還和他說話來着,但他可能又喝蒙了,沒搭理我。”
胡嬸說着說着,低下頭,伸手指指躺在地上被仵作檢查的鄧老翁,後知後覺道:“就是這身衣裳。”她說完,又轉頭忐忑地看着裴佑。
裴佑安撫地對她笑了笑,看向衆人解釋道:“大家也都聽明白了,胡嬸午時還看見了活着的鄧老翁,而現在是申時,說明兇手作案時間在這兩者之間,恰巧這段時間我都在集市上賣布,西市上的人都能證明,孫縣尉因為一根針就把兇手懷疑到我身上,有點太牽強了吧。”
圍觀的群衆聞言若有所思,甚至有幾個還壯膽子出了聲:
“鄧老翁之死确實有些說頭,直接扣在裴娘子身上有些輕率了。”
“還是要先查查吧,裴娘子平日隻顧賣布,不像是會殺人的樣子。”
“對啊,查查吧,鄧老翁還在地上躺着呢……”
縣尉被裴佑逼問地啞然無聲,他看着周圍又如牆頭草般來回翻倒的百姓,若有所思:
于他而言,不能讓裴佑繼續攪局,不然形勢隻會越來越糟,臨近中和節,上頭還要派人過來審查長安縣今年的政事,這案子不能僵在這兒!
他瞥一眼裴佑,勃然大怒,厲聲叱道:“你個丫頭片子知道什麼!莫要在這裡信口雌黃、蠱惑人心!”随後刻意帶了些上位者的威壓,對着兩名衙役狠厲道:“還愣着幹什麼,裴佑作為兇犯,拒捕在先,不必再浪費口舌,直接帶走收監!”
說完,他剛轉過肥膩的身軀,便看見對面瘦弱的少女往懷裡探了探,攤出來一塊木制的牌子,面上已經有些磨損,仔細看,牌面上甚至缺字少句,能看出來使用的有些年頭了。
同時,衆人聽得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
“孫縣尉,你确定要帶走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