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毒性不深、劑量不大,那麼症狀不是就清淺許多了嗎?”裴佑思忖之時,卻見旁側的條凳一聲輕響,竟是徐讓帶着聽竹搖搖晃晃地落了座。
“你走路沒聲音啊!突然冒出來吓死個人,你不是病了嗎,怎麼還有空過來偷聽我們說話!”正沉浸在思緒中的裴佑沒怎樣,倒把認真喝湯吃餅的羅浮春吓了一跳,她生怕方才分析的線索被這個聽牆角的偷去,此刻心中惶惶,羅浮春鳳眸圓瞪,略帶氣悶地質問徐讓道。
徐讓雙眼微眯,目光低垂掃過桌面上那支墨綠的竹筒,漫不經心道:“羅娘子何必擔心線索,說到底這樁案子的主審官是我才對,鄙人有責任過來查案,隻不過路過這胡餅攤子,被胡麻香氣沁了心脾,想命聽竹買下一個嘗嘗,恰好瞧見羅娘子與裴副使,過來打個招呼罷了。”
說完,徐讓有象征性地“啪”一聲合了折扇,抱手作揖道:“若有冒犯,還望二位娘子見諒。”
裴佑眸若點漆,眸光暗閃,安撫性地在桌下拍拍羅浮春的手,轉而問詢道:“方才徐少卿之言是何意?”
徐讓彎起一抹淺笑,反問道:“之前裴副使也說過,眼下還鄧老翁一個清白要緊,将我們恩怨放在一旁,怎麼裴副使先不信我了呢?”
“呵。”
惡人先告狀啊!
裴佑聞言一聲嗤笑:“你倒是先來興師問罪了,既然如此,徐少卿,那為何你昨夜還要在春娘的茶樓中,飛針行刺!你敢說你沒有動手!”
“為何裴副使就相信那一定就是我呢?”徐讓劍眉微挑,疑問道。
“至于昨夜,我自申時二刻離席之後,便一直在刑房驗屍,直到三更,孫縣尉與聽竹均可證明,絕無分身傷你的時機,還是說……”
裴佑默然不語。
徐讓見裴佑态度有所松動,步步緊逼道:“還是說,裴副使自始自終,從未信任過我?”
聽得此言,裴佑的心裡仿若有一根弦“嘣”地斷了,似乎自從那場大火所焚掉的灰燼又在這一刻,随着手裡的熱量與對方的話音猛然燃燒起來,兀自帶着迸出的灼灼火星,被風吹着迂回盤旋,透過隐隐的火光,她又看見了那晚似圓似缺、白蒙蒙的月亮。
信任?多荒謬的詞啊。就像是在半夢半醒之間,有人随意說出的呓語,那是一個無知的旅人試圖在黃沙中尋找着汩汩清泉,荒唐而奢侈。
外頭此前還天青如水,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花,大地與飄落的薄雪那般和諧,染得天地一白,蒼然壯闊。裴佑碗裡乳白色的羊湯滾着騰騰的熱氣,如同一條沸騰的生命在呼喊咆哮,裴佑隻覺靈台渾渾噩噩,正迷惘不知何處可依時,聽得那罪魁禍首又發出了音:“維舟,我雖自小是那頑皮賊骨,但也知忠君為民的道理,你因身份立場對我有芥蒂,不全然信我,這我也知。我雖是左仆射一黨,你若以此為芥蒂,我話也挑明,到底是聖人親命我執掌此案,無論于國于民,我作為大理寺少卿,終究還是為朝廷做事,冤案在前,我斷不可能有冷眼旁觀的道理。在鄧老翁一案上,你大可信我。”
“維舟,維舟醉卧垂楊下,輸與江湖自在人。劉平國的詩,師傅走後,已經很久沒人叫我的表字了……”裴佑眼神飄忽,似看穿悠遠之處。
“好。”
裴佑聽見自己說。
這一聲下去,徐讓如蒙大赦。又接着原來的話題說道:“我昨日用針探過鄧老翁喉腔,他雖有中毒迹象,但藥量微弱,兇手應該是想長久累積下去,積少成多,待得來日藥量足夠,一擊緻命,神不知鬼不覺。但誰能想到,鄧老翁提早死亡呢?酒肆老闆不出意外,應該與鄧老翁是同鄉,我查了長安近幾年所有的戶籍與商鋪冊子,酒肆的老闆也是四年前一同從隴右進入長安,盤下了這家小店,至此,鄧老翁便經常出入這家酒肆。”
但現在,酒肆老闆不知所蹤,線索又斷。
裴佑也随之沉浸案中,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了今晨李娘子給娃娃喂粥的情景,李娘子指尖持湯匙,柔柔地将湯粥轉了一圈又一圈,而裴佑此時,就仿佛碗中的粥粒,就像暗中有一隻大手,将她的腦子攪得昏昏沉沉。
“若是反過來,直接看兇器呢?不再推作案動機,不再管與其他黨派官員的聯系。岔路走了這麼長時間,我們再回到原點試試呢?我們現在唯一的線索,便是鄧老翁腦後的那片傷口,這樣,一會兒吃完,我們去鄧老翁家裡看看。”裴佑靈光乍現,眼裡劃過一絲幽暗,幹脆道。
既然所有的路都走不通,那便轉頭再走。
條條大路,總有通向真相那條。
三人吃過午飯,結了賬,便踩着已經厚實的皚皚白雪走向了那條小巷。
門口的那棵槐樹仍枯枝敗葉地殘活着,上頭遮了一層晶瑩的冰晶,迷蒙着生與死的邊界,綠樹新芽與枯藤死枝之間,隔了一整個春天。樹後,便是鄧老翁的家。在這間如同塵埃的破敗小屋裡,存着一個老者的一生。
“吱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