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他非常上道,滿意地告辭。
起身時卻聽到他坐回桌前,翻動書頁的聲音,然後他像是随口不經意地說:“‘那皇子自知與将軍無緣,剪了一截斷發揚長而去’……然後呢?公主,怎的不寫了?”
這句話是《俏皇子》最新一本的結尾。他,他把我小說情節念出來了!
更重要的是,他把我是作者這事兒也點出來了。
轟隆。
九雷轟頂,我的腦袋一下子炸了。
太過分了,他可以直接殺了我的。
我瞠目結舌,疾步調轉身子奔回他身邊,發現他将放在書桌旁的那本書執在手上,彎折的書頁下透出一行醒目的标題《滿朝文武兩開花》……
不得了,還是鄙人在書商那邊初刊的版本,他定是剛一發印就買了,這是鐵粉。
額間沁出一些薄汗,“你怎麼……”
陳捷笑得明媚又敞亮:“臣鬥膽試殿下一下,不想果真是如此。”
難道是派往書肆送稿的信使出了變數?我驚疑不定,說:“不可能,常人不可能想得到。你究竟是從哪裡聽到的風聲,别想搪塞過去。”
再三追問,陳捷躲不過終于坦言:“公主是不是忘了臣的身份。一國之國師,能占蔔知曉世事,自然不是難事。”
……啊,算命啊。
我有些茫然地坐回原位,這答案倒讓我有點兒措手不及。關于天師府、太史院一處,小說裡描寫不多,我也不清楚作者的設定究竟能不能達到這種精準的效果。
假如是真的……
那麼問題更大了。
陳捷身為NPC,實際上是整個虛拟世界的代碼的一段縮影。如果這個世界的代碼算法,能夠用某種規則完全地推測出我的行為,精準到我個人……
這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
他的能力克我,或者說,克很多上位者。沒有人想讓人知道自己的秘密。
如若如此,陳捷太危險了。何況太史院與朝堂各方沒有利害關系可言,立場最難受控制……
那一瞬間我眼前閃過許多畫面和選擇,最後定格在一個觸目驚心的念頭:不如幹脆把他殺了,綁了。橫豎這系統已經崩潰了,上面的人若是要查起來,就讓他們處分我好了,我能出得去再說吧。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我自己心中都被驚了一跳,腳步登時像打了樁再難向前。直到陳捷又微笑着問了一句:“公主還有事情嗎?”
有啊,想殺你。
我想着,未及行動,鼻尖忽而一陣清風裹着荷花的香氣浮動,原是他走過來遞給我一盞燈籠。陳捷說:“臣隻顧着說話,險些忘了。外面天黑,公主怎麼看得清路呢?”
他眼裡帶着寬和的柔光,映照着惡意轉瞬即逝。
我接過燈籠的一刹那,忽而感到茫然,自己真的有那麼忌憚陳捷,以至于不惜抛棄本來的原則嗎?這不像我的作風。
我們這個時代的新聞評論鋪天蓋地,痛斥新世紀的工作強度過高,勞動者在這個過程中經曆着高壓的異化。
我不太懂異化究竟該作何定義,但我望文生義,覺得這是在形容一個人越來越不像原先的面貌。
此次之後,陳捷辭别河西府回京複命。
轉眼臨近中秋,我身為公主,江伯永又是護國公府世子,都收到入宮的诏令。到了十三日夜晚,縣令設了送别的宴席,以表待客之意。
聚會設置在河西行府後院的廊廳。天光漸暗,星月逸散,賓客與侍從相繼到了。
場上座次還都空着,皇室為大,按理席位最上座空開為天子留着,皇室居左貴位,其餘人再尋位落座。
縣令面東,師爺居其右。老韓與京中江家門下的修史侍郎官面西,旁側還有一張竹凳空着。末席另有一名秉筆小吏坐南而伺。
老韓不穿官服朝服時,和其他村口大爺沒什麼區别,就是那種最普通的半百老頭,頭發稀疏花白,梳在腦後一個小發髻,像兒戲似的。
老韓眼神挺尖,先發現我來了,笑着過來客套了幾句,說:“江世子此行受了不少災罪,今年雨水集中,河西堤壩一側被沖塌了,也得上報早日修繕,否則來年開春農田還要再淹一遍。”
縣令說:“戶部還曾說要開河西的山做陵呢,工部的人這時候來了,豈不是默許讓山了?”
老韓笑容收了,不再說話,一動不動瞧着他。
我從他們身後的過道繞到上座。
這事情很耐人尋味。河西一場水患就淹了不少地方,可見算不得什麼“風水寶地”,卻有人借太史院之口要山頭的地方。
修陵是假,奪利是真。
我一思考,走路就不自覺地放慢。
老韓見狀,小眼兒一番,咋舌說:“诶诶诶!講什麼公務事,正要吃飯呢,不談也罷。”他又樂呵呵地伸手比了比主席,“公主,坐。坐啊。”
難怪縣令當年雖名列一甲第二十五名,現在卻還是地方七品文官,而老韓僅舉舉進士,轉眼混得比他官大一級。
可見這滑頭老東西還挺會做人。我暗自腹诽,當年在宮中甬道旁,他第一回遇到我的時候可不是這副嘴臉。
由此可見人是善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