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馬兒如此駿美,這天地又那麼遼闊,我直接跑了豈不是——
我真的試了一下。
首先假意配合地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直到某個節點,他轉頭去接一名侍從遞過來的什麼牌子,我立即策馬向側面突圍狂奔……
空氣在殘陽和沙子的夾擊之下悶得火熱,呼呼地包裹着我的耳朵,讓毛細血管炸裂出一陣陣過剩的暖意。
我飛奔疾馳,遠方的地平線好像沒什麼變化,然而身邊的沙丘與碎石灘都劃出了一道道虛線。
然而,在虛線漸行漸遠的焦點,傳來一聲悠揚的口哨。
“烏圖!”
西洲年喊道,緊跟着又吹了一聲哨子。
我絕望地看着身下的白馬一點點停下速度。
它歪着頭并不大聰明的模樣無聲地宣判我的死刑,白馬銅鈴大小的眼珠子瞪着,不知在想什麼。
“烏圖!”西洲年慢悠悠晃了過來。
白馬開始興奮地朝他跑去,在我正準備跳馬之前,它已經奔赴到西洲年面前,用鼻子親昵地蹭着另一匹馬的鬃毛嗅。
難怪他不怕我跑了。
我感覺自己的臉像一張紙,飄飄搖搖從腦袋上落下淚,掉在沙子地裡。
西洲年幸災樂禍,或者說,用一種“豈有此理”般的态度,甜膩的嘴角深深埋在臉頰的肌肉裡,笑了我半天。身後侍從的弓箭也指了我半天。
兩匹白馬不懂這些,它們互相舔舐着對方的額頭。
咫尺之間,西洲年擡手,一把将我提溜到他的馬上。
天旋地轉,頃刻之後我的頭靠在他脅間,腰段卻讓他單臂夾在身子一邊。這樣的處境,縱然是再膽大的人也害怕這種失重失衡的體感,我隻能用手死死抓住馬鞍的邊角,先讓自己穩定一些。
我禁不住好奇在旁人的視角,自己應該是一副什麼鬼樣子,像個水壺酒袋似的被比自己高半個頭的人揣着走……屬實是丢人。
“你挺有本事,野沙地都敢闖過去。”西洲年的眉頭都皺到一起去,“遇到流沙吃了你,你就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洪水猛獸。”
我歎了口氣。“反正留在這兒也沒好下場。”
西洲年差異地看了我一眼:“誰說的?我對你好着呢。”
他再三強調,他不打算傷我。
可我尋思這是關鍵嗎,你小子也沒打算放了我啊。
我罵他,換來但笑不語。話聊不下去,雙雙遙望着遠處的天際線。
夕陽是别有用心者打翻的一盤彩墨,将人間的種種情緒都統一在它昏黃又血紅的光輝裡消解。
在沙漠中走得久了,視線會逐漸習慣漫山遍野的金黃,放眼望去到處閃着細光,沙地像綢緞一樣鋪展,又有着适當的起伏與褶皺。
漸漸地,褶皺的盡頭出現了第一道裂痕,更多的裂痕密布着将絲綢割裂成無數碎片。空氣裡傳來油脂加熱過的香氣,駝鈴聲,叫賣聲,堅定而和諧地漸行漸近。
西洲年看了一眼我的視線所及,随口解釋道:“臘月是月河枯水期,這邊的灘塗就成了集市。”
我知道了這兒就是月河灣,西洲年的封地。從市集一直走到許多營帳聚集的曠地,零星幾頭四腳動物在遠方蹦跳,像鹿,卻沒有角。
兩名面頰紅彤彤的小姑娘解開我的捆綁,和她們的西涼皇子說着我聽不懂的玩笑,拉着我走到一座營帳裡。
帳篷圍着純色黝黑的牛皮,金色的豔麗花紋密密匝匝像繡花一樣印在上面,近看是不知質地的塗料,目眩頭暈,不敢久視。帳頂上的顔色更是多得數不過來,大概是五種,不,七種。
我數着帳篷裡面色彩各異的鮮豔綢帶。
兩名小姑娘笑嘻嘻地翻來一件西涼人的褂子和裡衣,像擺弄玩偶似的将我的手臂拉開,褪下沾了血迹和污穢的衣裳,為我換上新的。
“你們會不會中原話?”我問她們。
“會少的。”小姑娘們面面相觑,又同時轉過臉兒來。我這時才發現兩人長得簡直一樣,下意識地想到——她們也被分成了兩個?
不知什麼時候,西洲年走進帳子,見我瞧着她們出神。他說:“她們是孿生姐妹。”
對哦,除了意識分離,還有可能是雙胞胎。我松了一口氣,同時不免好笑,自己最近也太疑神疑鬼了……都是陳捷他們害的。我心中咬牙切齒,面上不動聲色,隻十分隐晦地對西洲年怒目而視。
營帳正中,一把銀壺在火上咕噜噜地加熱。他頂着目光轉身走到爐竈前,轉身倒了一碗奶茶,“你就别想着逃了,此地方圓百裡都有軍中看守,滴水不漏。”他又補了一句,“比你在梁國還安全得多。”
“你到底想幹什麼?”
西洲年把琺琅漆的小碗放在一旁矮幾上,直起身來看向我身後:“西涼交易講究以物易物,沒有憑空而得的人情。你想知道答案,就拿答案來換。”
孿生姐妹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此時還剩最後一線太陽,她們掀起遮避的門簾時,燦爛刺目的金光就從人影的縫隙之間照在西洲年臉上。
他伸手撫了下我的額頭,又或者說是将我散亂的碎發撥開。
他的瞳孔比以往都更清淺,仿佛一片伸手就能觸動漣漪的潭水,直直地瞧進我心裡。
“和我講一講外面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