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五日,天恒山起了好大的風雪,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霧。
下雪不冷化雪冷。赤砂的文官上奏,認為成婚的隊伍須得今日啟程,否則随後幾天風暴更甚,就該延誤了婚期。
按照西涼的習俗,子女在父母堂前定親,而在自己成家立業之地完婚。
我坐在儀仗隊伍之中的一駕車輿上,等着侍從啟程。
馬車遮風的簾子從外被人掀開,西洲月穿着大紅長襖踏上車來,身形壓得車内輕微仄歪了一下。
衣領前後繡着金燦燦的格桑花紋路,從肩頭一直延伸到垂在腳面的衣擺,他一走一動,花紋就像動了起來,仿佛真是随風飄搖的花瓣一樣。
“這是通關的文牒和假的戶籍,我先且交給你。”西洲月從袖口内側掏出那個塞得滿滿的刺繡錦袋。
從袋子的嶄新程度和上面精緻的花朵圖案來看,應該不是他的常用之物。捧在他手裡,也顯得格外不協調。
見我盯着繡袋看,西洲月幹咳了一聲,一把丢在我膝頭:“你自己收好,省的到時候再找我添亂!我可不想在給你辦葬禮時,還得私下接待你。”
我打趣道:“我這人喜歡低調,後事從簡就好,可千萬不要風光大辦。”
西洲年沒好氣地睨了我一眼:“那會兒你死都死了,我怎麼祭奠亡妻,就不用你來指點吧。”
“行。”我想了想,又認真說,“多謝。”
“無妨。我既然答應了你,也得到了你的誠意,就絕不會似那種不仁不義之輩出爾反爾的。”西洲月悠悠道,“再說,還需等你我禮成,我驗過月河灣調令的真僞,才安排你病逝的後事。”
這就是我們談成的盟約,我用月河灣調令與新十三州,換西洲年平安撤離,我假死返鄉。
那調令是二号機昨夜裡現寫出來的,再無論如何,二号機也曾經是安載公,月河灣是他親自治理的一方水土,其中的人口、城鎮,他早已爛熟于心,落筆流暢到沒有一絲猶豫。
“月河灣這十年的安排未曾改過,今後應也大緻如此。也許與我所寫偶有出入,但這就是你要考慮的問題了。”據他所言,内容大約有八分準确,剩下二分則不可強求。
當時命懸一線,成敗攸關,這個法子純粹是急中生智的無奈之舉。至少把他的頭盔保住了,到最後也沒鬧出西洲年與西洲月兄弟相見的局面。
命也保住了。
西洲月居然出奇地好說話,簡單審閱了幾行過後,就下命令放人。原來這小子也并沒那麼多壞心思,隻不過是真的很需要哥哥的調令罷了。
有西洲月的幫助,西洲年想在西涼隐瞞身份甚至變得更容易了一些。
“你那小情郎運氣很好,這兩日父皇正革新兵法,各個關卡的調度都不嚴格。他拿着赤砂的通牒,走動也沒什麼阻礙,此刻大約早就離開王地。天高路遠,你們日後定能再複相見。”
他像是想寬慰我,說了幾句充滿希望的話,卻不料我聽後并不如料想中那麼高興,沉默了一會兒,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問我:“你那情郎為什麼不能露面?他……”
本來就是莫須有的情人,我不想認真回答,索性亂編:“他為救西洲年毀過容,不想以真容示人。”
“哦……”西洲月不知道自己聯想成什麼樣子,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又問,“那他從前呢?如何?”
“他……”我審度了一下,說,“倒是巧了。年輕時長得像你。”
這話倒是一點兒也不假。
西洲月聽完卻噎住,縱然詫異,好半天沒再問我一句,回身躍下車子。
我倒也樂得安靜,坐在另一側打盹。
過了不多時,馬車傳來輕微的推拉感,搖晃了一下,開始慢慢向前。
車輪走上山路,壓過前些日累積的冰雪,一寸寸的咯吱聲,像旅人踏過一片甯靜的歲月。
我經曆了許多輾轉波折才與西涼邂逅,從前我警惕地維持着與這裡的距離。
可是在即将告别巍峨雪山之際,之前的種種惶然和急躁忽而不再能困縛我了,隻剩下一種陌生的甯靜感。
我忍不住掀開車簾,再度凝望這一片遙遠的國度。
眼前是一片被皚皚白雪溫柔覆蓋的山巒,陽光斜灑,銀裝素裹的世界染上了一層燦爛的金黃色輝光。
山風微拂,依然帶着刺骨的寒意,又分明的夾雜着一種野草枯萎後的殘香,混着冰的清冽。
這是嚴冬的味道,聞起來像自由。
我眯起眼睛,不自覺地笑着,探頭回望,遠方的山巒在以極其緩慢而不可逆的趨勢倒退。
遠眺了一會兒,卻又發現了不對。
一個黑點躍然在雪山的底色之上分外惹眼,它在活動,像白色宣紙跳動的墨迹。我蹙了下眉,想凝神細看,馬車卻晃了一下,車簾遮了一瞬的眼睛。
再重新扶穩車窗,那似乎是一道身影,紅衣赭發,如雪地裡的格桑花,身下駕一匹雪白的馬,與背景渾然一體,乍一看像憑空禦風一般,漸漸地靠近了。
隊尾的赤砂軍也很快跑上前,和西洲月低聲彙報了狀況。
西洲月蹙了下眉,回頭見我從氣窗漏出一雙眼,對視了片刻,說:“有人跟車,我去看一眼。”說罷策馬而去。
我已經感到不妙。
不需要看清,我就知道那人一定是西洲年。他策馬的姿勢,走路的姿勢,身形和輪廓,我見過無數遍的。而且通體雪白的馬,不是“烏圖”又是誰呢?
是一号機,月河灣的西洲安載。
我煩躁起來,一放簾子坐回到車裡,本來就洶湧澎湃的月經更是在情緒波動下翻起絲絲鈍痛。
他來做什麼?都這時候了,他來做什麼!
屋漏偏逢連夜雨,西洲月的馬蹄聲漸行漸遠時,我感到馬車猛地仄歪了一下停在路中。
接着,前方随行的侍女隊伍中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叫聲。
一陣馬嘶如茶爐滾水劃破了甯靜,馬車開始左右搖晃,雜亂的腳步從前方向這裡跑過來,巨大的人流将馬車車廂沖擊得倒退了少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