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大概一尺見方的木盒,通體漆黑,并無裝飾。
它是那麼的黑。
仿佛要将周遭空間的所有色彩全都吸入、困住,再發酵成惡臭的存在。
蘇曉瓷的心中蓦然升起不祥的預感。
她看着陳永忠胳膊使勁往前抻、身子使勁往後仰,仿佛隻為讓這木盒多遠離自己哪怕一毫一厘的抗拒模樣;
再瞧着他那幾個面如菜色的内侍下屬;
最後,憑着她對和瀛這一民族的了解……
蘇曉瓷的眼睛一點一點睜大,就如有些微的血腥味正一絲一絲彌散在空中。
她的五感優異,第六感也向來很準。
……不會吧。
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一陣突而其來的惡寒當中,蘇曉瓷咬住開始發寒的齒根,自嘲地自己哄自己。
呵,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他們不會這麼瘋……的吧?
與若有所思的蘇曉瓷相比,李馳則是不疑有他。
毫不誇張地說,雖然李馳富有天下,然而就知識面的廣博和深刻程度來說,他并不如蘇曉瓷。
而且,遠遠不如。
蘇曉瓷畢竟曾生活在信息和技術爆炸的世界,她曾真切地站在時代的肩膀上,讀過的書、行過的路,皆能以一抵百,自然強過李馳。
就比如李馳對和瀛國的了解,其實隻來自兩國偶爾互通的國書,來自使團們每回送來的特産,來自愛妃添油加醋的描述……片面而淺薄,還經過了大量的美化。
李馳從來沒有了解過這個民族真面目,也就想不到——他們能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所以,此時的李馳隻愉快地注視着那黑色木盒。
“哦?藤原少将軍送的?快呈上來吧。”
誰知,話音落,陳永忠先“撲通”一聲跪下。
“陛下恕罪!這樣的東西本來、本來絕不該呈到您的面前。奴……”
他言辭切切,又急又氣,且驚且憂,幾乎要落下淚來。心想陛下還在用午膳呢,這算什麼事兒啊?!
“實在是奴不敢違背祖訓,這才冒犯天顔,請陛下恕罪,請陛下恕罪!”
這麼一出,實在令李馳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怎麼一件禮物就冒犯天顔了?
他還是皇子的時候,陳永忠便随侍左右,見慣風浪,享盡榮華,李馳還未見過他如此冒失驚慌。
也許是和瀛國又送了不值錢的土布和海帶?
也許是陳永忠不小心損毀了禮物?
都是小事而已,怎麼被吓成這樣……
李馳搖頭而笑,準陳永忠起來回話。
然而,陳永忠執意不起。
如雨一般瀑流而下的汗滴,更将他的身形墜低,整個人貼在地上似的。
“奴不敢呈進回禮。”
陳永忠的聲音像是一截燃盡的枯柴。
“昨夜的宮宴之上,大喊菜品有毒的那一個和瀛随從,名叫鐵之助。”
“這盒中盛裝的……是、是他的頭顱。”
李馳愣住。
而蘇曉瓷沉沉閉上眼睛。
他爹的,居然确實被她猜中了。
真是他們會幹出來的事。
陳永忠已經破罐破摔了。
那個可怕的詞一旦說出口,接下來,便仿佛簡單了許多。
“陛下,據藤原少将軍所說,此子失禮于天可汗陛下禦前,羞愧難當,因此切腹自盡。”
“少将軍親自割下其頭顱奉上,以平息您的怒火。”
頭、頭顱?!
離内侍們最近的幾位女官堪堪反應過來,頓時花容失色,急步後撤。
蘇曉瓷身邊的小宮娥中,更有那被尖叫聲噎在嗓子眼兒的,悄無聲息地暈了,又被同伴們七手八腳扶下去。
至于李馳,也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平息怒火?
可是……他也沒有那麼大的怒火啊?
李馳幾乎有些茫然地想着。
那看起來隻是一個還未弱冠的少年,見識有限,因不曾吃過辣椒才鬧出笑話。
況且鐵之助反應激烈,正是因為護主心切,以緻忘了場合尊卑。
事後扪心自問,李馳并未真的怪罪于他。
就至于因此自殺?還被族人将頭顱割下,落了個身首異處、埋骨他鄉的下場。對于一個遠渡重洋的少年人來說,這未免太悲慘了些。
李馳或許有千百個缺點,但他在無風無雨的金銮中生長出的寬宏之心,卻是千真萬确的。
想他即位之時,四海已定,國中耄耋老人,生而未聞兵戈。
于李馳本人,别說是戰場了,就連練兵的校場他都未踏足,龍袍不染血色。
而現在,一顆頭顱——還是一顆據說是因他而被割下來的頭顱,就在十步之外,透過那漆黑的木盒,靜靜看着他。
這還用什麼膳啊?!
李馳差點吐出來。
他可算知道陳永忠為何會是那般反應了。也是為難他。
世人常說“燙手山芋”,可這一顆頭顱拿在手裡,那才是真燙手。
李馳的思緒翻滾,亦如胃中的食物,隻怕此時開口就要吐出來。
他也确實不知該如何反應。
飯香飄飄的華美膳廳,仿佛頃刻之間就陰風陣陣,衆人噤若寒蟬。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