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駱驚鶴去堂屋給親人上香。
爹,娘,兄長,我想看看這個世間,然後再去找你們。
線香煙霧袅袅,模糊了駱驚鶴陰郁倦恹的五官。
祝荷站在門口:“吃飯了。”
駱驚鶴轉身,眼裡倒映出帶着淡淡笑容的祝荷,熟悉而陌生,令人厭惡怨憎的皮囊下有着一個耀眼而複雜的神秘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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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平靜而溫馨。
蕭小花身上的淤青好得差不多了,笑容多起來,人也精神了。
祝荷發覺蕭小花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可是她的體質極好,身體柔韌性不錯,加之體重也上來些,祝荷便決定開始鍛煉蕭小花。
現階段對蕭小花的丈夫馬威采取懷柔之策,花錢消災,但他吞下去的酒肉銀子可不是那麼好消化的。
可讓祝荷萬萬沒想到的是,還沒訓練一旬功夫,蕭小花竟然跑到她面前,笑逐顔開說她懷孕了。
一語激起千層浪,浪花來勢洶洶,刹那之間便要将蓄勢待發的火焰淹滅。
祝荷:“然後呢。”
蕭小花長長的睫毛像刷子一樣扇動,牽着祝荷的手,小聲說:“馬威他很高興,他拉着、拉着我的手向我認錯,說以前是他混蛋,他跪在我面前承諾以後會對我好,會和我好好過日子,會好好照顧我和孩子,所以我想、我想......”
蕭小花有點難以啟齒,不好意思看祝荷的神色。
“你信了他的話,想與他重修于好?”
蕭小花沉默,半晌颔首,因為孩子的到來,蕭小花内心對馬威的害怕有所減少,她感到慶幸,特别是馬威知道她有孩子後高興到抱着她轉,甚至跪地認錯,還對着她肚子裡的孩子柔情蜜意地說了好多話,俨然變成一個知錯就改的好夫郎。
地位變化引起的愉悅讓蕭小花心動,她得承認,自己竟很感動。
她和馬威很久前有過一個孩子,隻是她不小心流了,馬威因為這件事對蕭小花有很大怨言,怪她魯莽,殺死了他的孩子。
孩子是蕭小花和馬威之間的痛。
蕭小花想如果她再小心一點,孩子或許不會掉,她也不會挨打了,全都是她的錯啊!
如今時隔多年蕭小花等到她第二個孩子,這讓她看到希望。
她很高興,一高興便原諒了馬威。
她相信他會為了孩子改變的。
蕭小花莞爾。
“不怕他打你了?”祝荷一面平聲說,一面不動聲色把手抽出來。
蕭小花身子一顫,色厲内荏道:“他說他不會再打我了,他發誓了!”
“那你曾經受過的傷、受過的痛呢?那算什麼?”終于,祝荷平緩的聲線中帶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蕭小花眼神飄忽,澀聲:“都過去了,我隻是想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你想好了,不複仇了?”祝荷扶額。
“我......不是那塊料子,對不起,祝娘子,我辜負了你的好意,謝謝你當時救了我和孩子的命,你是我和孩子的大恩人,我蕭小花無以回報,感激不盡。”
良久,祝荷鎮定下來開口:
“嗯,孩子多大了?”
祝荷注視蕭小花的肚子。
“快一個月了。”蕭小花情不自禁撫摸平躺的腹部,柔美的臉上洋溢母性的慈愛和溫柔。
“你要生下這個孩子?”祝荷口吻淡如一瓢水。
“是的,其實我以前有過一個孩子,但因為我的疏忽孩子沒了,這幾年我很自責,也盼望着再有一個孩子,好在他來了。”蕭小花一副沉溺在虛假幻影中的模樣。
孩子給了她希望,讓她看到男人惺惺作态的樣子,偏她不肯從美夢中醒來,以至于淡化了她對馬威的恐懼,也磨滅了她的鬥志和複仇之心。
“好,我尊重你。”祝荷冷淡說。
蕭小花卻愣住,她原以為祝荷會罵她,可祝荷沒有,這更讓蕭小花心慌意亂了。
“祝娘子,你不罵我嗎?”
“罵什麼,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意外的發展給了祝荷當頭一棒,她有所反思,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每個人皆為一個獨特的個體,性格與意志自然也有天差地别,不可因為自己的人生經曆和價值觀而去強求他人照你說得去做。
是她高估了自己。
到底是不同的,她與蕭小花來自兩個不同的時代。
聞言,蕭小花百感交集,特别是察覺祝荷眸底浮現的失望,她心口一陣刺痛酸楚。
她曉得自己很對不起祝荷,沒臉再面對她,可是她又貪戀祝荷的溫柔,猶豫許久道:
“祝娘子,我心裡清楚自己是在犯賤,我是個又差勁又懦弱的女人,相比複仇,我更期望有個孩子,小的時候村裡發了大水,我爹為了救我和我娘死了,我娘在逃難路上餓死了,隻剩下我一個人。當時我初來馬頭村,好幾個地痞流氓要玷污我,若沒有馬威出手相救,我早就不成人樣了,馬威他救了我,也收留了我,給我水喝,給我飯吃,我活了下來,馬威......他雖然會打我,可有的時候他對我很好,所以我渴望有一個溫暖的家,想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與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她鼻頭酸脹,厚臉皮說:“......這些日子真的很感謝你,祝娘子,我想報答你,可以讓我繼續來你家嗎?不要報酬的。”
她想繼續留在祝荷身邊。
祝荷聽着,該可憐她嗎?還是為她感到可悲?
祝荷本該與自欺欺人的蕭小花劃清界限,但說到底,蕭小花隻是無法克服對馬威累月經年的恐懼罷了,隻是處在孤立絕望的環境下太久了,隻是被控制打壓太久......
祝荷冷硬的心略有松動,忽然心情複雜。
靜默半晌,祝荷輕輕拍了拍蕭小花的肩膀。
蕭小花驚喜交加。
祝荷平靜道:“别說那些,你不差。還有你不要忘了你有孕了。”
蕭小花熱淚盈眶:“沒事的,不打緊,我願意。”
祝荷沒說不可以,也沒回絕,但這件事她不會再管了。
蕭小花權當祝荷同意了,如願以償繼續在祝荷家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風波過後,祝荷的生活一如既往,辦事尋歡兩不誤。
轉眼四月中旬,晌午,祝荷剛從鎮上回來,楊嬸子過來幫祝荷一邊提東西,一邊說:“祝荷妹子,這三天怎麼沒看到小花妹子呢,她是有事不來了?”
祝荷:“這三天她都沒過來?”
“對啊。”
祝荷蹙眉,她這幾天有很多事要忙,故而沒太注意蕭小花。
三天沒來,蕭小花要是不來都會告訴她的,莫非是出什麼事了?
算了,蕭小花的事她已經不便插手。
祝荷把買回來的肉菜放下,接着給駱驚鶴送了兩本書,然後便出了院子。
駱驚鶴拿起書,瘦長的手指輕輕撫摸封面,目光放遠,落在門上。
這扇特意給他安上用來擋風的木門好似一個分水嶺,将外面與裡面的世界完全隔開,天塹之險峻,容不得任何人越過雷池。
駱驚鶴垂目,扯出一抹沒有笑意的笑,身影孤絕陰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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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荷到蕭小花家後便敲門,然裡頭沒有一點兒動靜。
“蕭小花?蕭小花?”
屋裡久久不見回應,倒是有幾條大黃狗被吸引過來,朝祝荷狂吠。
祝荷吓唬走黃狗,成群結隊的狗子不甘心,遠遠地沖祝荷叫,祝荷不管它們,又喊了幾聲,思索一陣準備翻牆進去的時候,門緩緩開了。
不等祝荷進去,蕭小花就撲進祝荷的懷裡,放聲痛哭。
祝荷頓了頓,手撫着她的背:“我先送你進去。”
祝荷發覺蕭小花身體狀态不對勁,身上散發出血腥味。
蕭小花哽咽點頭,祝荷扶着她進去,讓她躺在床上。
“他打的?”
蕭小花不僅身體虛弱,面色慘白,她臉頰兩側非常紅腫,額頭、鼻尖、嘴角都有傷。
聽言,她點頭,目露恨意,張了張白如薄紙的唇:“孩子沒了。”
是被馬威踹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