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知雲一直覺得,身處他這樣的年紀,好像得算是一個不論距離出生還是死亡都比較遙遠的階段。
最起碼在今天之前,霍知雲都是這麼感覺的。
而現在,就在此時此刻,就在霍知雲把那支藥顫顫巍巍遞到池叙手中的時候,他卻明顯能感覺到自己大概是向着死亡的方向結結實實地邁了一大步。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從未想過自己年紀輕輕,竟會對這句話領悟得如此透徹。
痛徹心扉的透徹。
池叙不明所以地接過那支藥,拿起來左看看右看看,而後忍不住對着霍知雲露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這幹什麼的……”
一聽池叙好像還沒get到這支藥的真正用途,霍知雲當時整個人靈機一動,就像是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一樣趕緊胡亂狡辯道:“……我買來自己用的。”
“自己用?”池叙怔了一下,又低頭對着使用方法和藥物功效那兩行字看了看,“你……受傷了啊。”
“啊……”
霍知雲其實不太會,也根本不想和池叙撒謊,做生意時在談判桌上的爾虞我詐,霍知雲永遠不會用在池叙的身上。
所以在面對池叙這樣的提問時,霍知雲的回答竟顯得僵硬又笨拙,有種和他整個人氣質格格不入的違和。
隻是“啊”了一聲便不再接話了,鬼知道霍知雲有多害怕池叙接下去會忽然問他哪裡受傷了,怎麼受傷了,嚴不嚴重,能不能給他看看……霍知雲是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雖說按池叙現在的心态,他應該也不太會去關心霍知雲這樣的事情,霍知雲死不死都和他無關,隻要别嘎巴一下死他家門口就行。
但霍知雲也怕。
不過從之後池叙的種種表現來看,霍知雲明顯是多慮了。
就見池叙對着那藥物的說明書看了半天之後,又擡眼看了看霍知雲,一瞬之間,霍知雲似是從池叙略顯混沌的瞳孔之中捕捉到了一絲名為緊張和局促的情緒。
原本蒼白毫無血色的臉頰這會兒居然也微微泛起了一點點淡淡的紅暈。
霍知雲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因為他不認為此刻的池叙會願意對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完蛋,是不是發燒太嚴重把腦子燒壞了。
“你……”
池叙當然不知道霍知雲又在琢磨他什麼,用了不到一分鐘地時間略略地看完了藥物說明之後,他攥着水杯的那隻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
他明顯是想要跟霍知雲說話,但又不知為何竟變得有些支支吾吾的。
霍知雲當然猜不到池叙究竟是要說什麼,不過就在這“你”字說出口之後的那短暫到幾乎不足一秒鐘的停頓裡,霍知雲感覺自己幾乎已經是替池叙想出了不下一百種接下去可能會說出來的話。
【你能不能現在就從我眼前消失】
【你能不能順窗戶跳出去當場摔死】
【你信不信我給你頭蓋骨掀下來鑽幾個眼當笊籬蒸包子用】
【你可以順便猜一猜包子什麼餡的,友情提示我正在和他說話】
【你怎麼知道我準備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僞裝得像是一場意外】
……
霍知雲從來不看恐怖小說和恐怖電影,能在一瞬之間腦補出這些對白,可見他這會兒已經應激到了什麼程度。
還好不是什麼小貓小狗變的,否則這會兒怕是已經在滿屋發瘋亂吐亂尿了。
“你這藥……很着急用麼?”
“????”
嗯,倒是一條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甚至因為和霍知雲先前預判的對話内容相差太大以至于讓霍知雲大腦當場宕機了那麼兩秒鐘,就好像是沒聽懂池叙在說什麼似的。
“要是不着急的話……能不能送給我,你一會兒自己再下樓重新買一支。”
池叙越說臉越紅,聲音也越來越小。
看得出池叙明顯還是想以之前那種非常不客氣甚至是命令的口吻來和霍知雲說話的。
畢竟……霍知雲确實欠他的。
可偏偏因着這話語背後的難為情,所以才不得不讓池叙這一聲命令之中透出了幾分嬌俏的羞赧。
還是那句話,池叙終究不是那種會對人疾言厲色不講道理的性格,在某些方面,池叙甚至有種超脫一切的柔軟。
霍知雲聽到池叙說了這麼兩句話之後,鼻血差點沒當場噴出來。
池叙明顯是真的信了霍知雲這藥是他給他自己準備的,他知道自己現在這是在搶霍知雲的東西。
雖說按照現在這種情況來講别說是搶支藥,池叙就算是要給霍知雲車鑰匙扣下當瓶起子使,他霍知雲都絕對會毫無怨言雙手奉上……但是池叙還是軟下來了。
像這樣天真無邪小白花一樣的池叙……自從初中之後,霍知雲就再沒看到過了。
說出來可能沒人信,但池叙在很小的時候真的是那種很典型的将傻白甜屬性點滿的人,雖然在年齡上要比霍知雲大了一歲,可從小到大他還真是沒少被壞心眼的霍知雲哄騙。
基本上六歲以前霍知雲說什麼池叙就信什麼,六歲以後霍知雲說什麼,池叙會非常敏銳地加上一句“你不是在騙我的吧?”,但隻要霍知雲敢說一句“當然不是”,那麼接下來就依然還是霍知雲說什麼池叙就信什麼。
……
不過萬幸池叙從來都不是什麼一直被家裡人保護得很好,在溫室裡長大的富家少爺,這麼多年過去,池叙在他父親池東淮嚴苛到常人近乎難以想象的教育當中,也終于算是成功褪去了那一層傻白甜的外衣,成為了一個可以在風雲變幻明争暗鬥的生意場上運籌帷幄遊刃有餘的精英。
尤其是留學歸來之後,看着池叙憑借一己之力幫着他父親硬生生地撐起了海辛集團的半邊天,幾億幾十億的項目一件接一件地談下來,說是脫胎換骨都一點不為過。
作為池叙從小到大的玩伴,霍知雲從始至終地見證了池叙這一路的成長和變化。
隻是霍知雲從未和任何人提及過,在好多時候,他不知為何還是常常會忍不住懷念起那個單純又懵懂的小白花。
有些自私的想法,霍知雲自己也意識得到,但他卻也允許自己在某些思緒放空的間隙不自覺地淪陷在那些其實并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的對于過往的無盡思念裡。
霍知雲以為他再也不會見到這樣的池叙了……
然而就在剛剛,因着池叙那麼簡簡單單一句問話,霍知雲是真的有些幻視。
怎麼那朵傻乎乎的小白花又忽然回來了?
因着這一想法,心髒不受控制地跳停了半拍,連帶着呼吸都凝滞了。
然而反觀池叙那邊明顯是誤會了霍知雲這長達數秒鐘的沉默,微微一蹙眉:“你不願意?”
“啊?”
“……你到底什麼時候變這麼摳摳搜搜了霍知雲。”
果然又變成了那個冷冰冰的池叙,小白花轉瞬便消散無蹤。
一種難言的失落悄悄冒頭,霍知雲強行将它壓下去了。
“不是,”霍知雲趕緊擺手,生怕池叙會加深對他的誤會,趕緊替自己辯解,“不是那意思,你拿去用,一支夠麼?不夠的話我再……”
“夠了。”
一聽霍知雲這麼問,池叙的臉明顯紅得更明顯。
他有些尴尬地支吾了一下,而後道:“我就是……身上有點痛,所以想試一試管不管用。”
略顯笨拙的解釋,幾乎是把欲蓋彌彰四個字硬生生寫在了腦門上。
連帶着池叙的眼神都變得有些飄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