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朗沒進去多久便出來了,帶出一股清淡的桃花香,隐約還夾雜着藥膳的苦味,那股窺視的目光也随之消失不見。
她手裡空空,隻說:“晚點會把大家要寄的東西一起讓信客送,信封上那是離你家最近的驿站嗎?”
呂排歌連連點頭,她原本想寫具體村落位置,但小甯告訴她寫了也沒用,因為驿站不會把東西送到各家各戶,是村長定期來看看有沒有自家村落的信件。
而那驿站的名字,隻是來路上聽牙婆提起過一句,呂排歌不知道是哪兩個字,小甯也不知道,按照字音寫了下來。
儀朗又說:“哦……無礙的,你把家中落址也告訴我吧,小姐不用驿站寄,直接送到你家人手裡,不必寫驿站。”
于是呂排歌說了一遍,儀朗要她精确到如何找到家中,因此說得有些長。
在她還想再重複一遍時,儀朗說:“不必,我記住了。”
這幾日下來,呂排歌已經知道能做大戶人家大丫鬟的都有過人之處,不疑有她,向儀朗道謝。
儀朗卻意味深長地笑道:“你隻要替小姐好好做事,這等小事,小姐自會幫忙。”
呂排歌隻當要好好洗衣服,高高興興地應了,行了一禮後轉身離開。
*
自那日獨身一人在院子裡感受到令人渾身寒意的目光後,呂排歌每每一人獨處時,都會再次感受到這股視線。
她膽子大,在起初的不适應後,僅過了兩天後便習慣下來,不再在意。
但随着時間推移,那視線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哪怕周圍有人時也會出現,還突兀地避開所有有人的地方。
每每叫李琢光以為她身上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回頭循着感覺去看,那一處都無人。
跟着那視線一起出現的,還有一些嘈雜的聲音。
不止是人說話的聲音,還有一些奇怪的、像是山中會出現的聲響,潺潺溪流與嘤嘤鳥鳴,和狂風暴雨中的樹葉梭梭,從極遠處傳來的悶雷,還有像給自己加油打氣時的單字呼喊。
聲音太雜了,她隻能分辨出這麼多。
這些都讓呂排歌感到有些熟悉,可她對自己的熟悉也感到疑惑。
呂排歌老家村莊靠山,她也上過好幾次山,但從來沒在暴雨時上山,山上也根本沒有什麼溪流。
人聲根本聽不清,就如同揮不開蚊蟲在耳邊嗡嗡作響,旁人同她說話時,那聲音便會愈發響亮,仿佛故意不讓她聽清似的。
長此以往,呂排歌開始頭疼。
那疼痛仿若要把她的頭一左一右撕扯開,在她的腦子裡又搗又攪,翻江倒海般鬧騰。
她一直咬牙忍着,唯有一次實在痛苦得受不了,想要摔東西發洩。
可她剛舉起燭台,聲音便像害怕一般突然安靜下來,隻餘一片鐘磬餘音,她的手臂好像被人托了一把,停在了半空中。
呂排歌瞬間清明,腦海中、視野裡的迷霧褪去,冷汗刹那間爬滿她的脊背,燭台在她手裡成了一把張牙舞爪的魔物。
還好——還好。
差一點、差一點就砸下去了。
她清楚地意識到不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響,不然她就得滾蛋了。
而當她松口氣放下東西後,那些聲音、那些目光便又重蹈覆轍。
更奇怪的是,好像所有聽林院的人裡頭,隻有她會這樣。
如此時間一久,呂排歌的臉色整天都是蒼白的,雙眼半閉,整個人透露出一股死氣。
也因此,丫鬟們都不由自主地離她遠遠的。
再這樣下去,她遲早要瘋掉。
*
“聽說……玉……說誰找……大……若是個小……就讓……做……”
呂排歌握着衣服的手心刺痛,旁邊人閑談的聲音忽遠忽近,還有腦海中那些雜音,就好像有幾千個人在她耳朵裡吹唢呐,念佛經,呂排歌的腦袋快炸掉了。
這兩天,僅僅隻是觸碰,不管碰到的布料多柔軟,碰她的人動作有多輕柔,她被碰到的部位都會如同針刺。
身邊有人喂她吃東西,食物在她的舌尖推來搡去,勉強從一片麻痛中吃到一點肉包子的香味。
她斷斷續續地聽到那丫鬟說:“方大娘的包子……是……佛……木檀香……”
她猜,那丫鬟是在說這包子從方大娘的攤頭買來的。
呂排歌好像聽過方大娘的名字,據說她信佛,說什麼整天吃齋念佛,賣的肉包子也有一股寺廟的味道。
反正呂排歌不能理解,信佛到這種地步的人怎麼會賣肉包子。
她睜開眼時眼前一陣陣發黑,和她沒吃飽飯就做活時暈眩的感覺一樣,想與身邊人對話都沒有辦法。
她隻能閉着眼睛摸索,所幸現在洗的都是下人的布衣,可以盡情用力。
洗完半盆後,她忽然摸到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以為是哪個下人忘記拿出來的小物件,摸着溫熱,上面似乎還有雕刻出的圖案。
呂排歌勉強睜開眼,從眼前密密麻麻的黑點中分辨出旁邊人的位置,大喘幾口氣攢出些力氣,把東西遞過去,說道:“誰的?”
隻說了這短短兩個字,她的太陽穴便突突地跳個不停,肺中空氣仿佛被抽空,喘不上氣,幾乎要倒下。
旁邊的丫鬟接過後,蚊蟲般嗡嗡一陣,突然爆發出驚喜的倒吸聲,不過她們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聲音。
“這是小姐丢的那枚玉佩!”
呂排歌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句話,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洗衣房的丫鬟們便将她拉起來,跟随着先前說話的人,簇擁着她出去。
她們一邊走一邊說着恭喜的話,呂排歌一句也聽不進去,被她們碰到的地方持續傳來刺痛,那痛傳遍全身,攪得她腹中好似被一隻手緊攥住,痛得她想吐。
過了一會兒,她們好不容易松了手,又有隻冰涼的手上前牽起她的手腕——并未帶來任何不良反應。
而呂排歌如今已沒有多餘精力去分辨這點了。
那手拉着她走進房間,甫一走入,呂排歌眼前豁然開朗,那些聲音在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從極端痛苦的狀态裡猛然脫離出來好像背後背了數十年的千斤重擔突然被人卸下,輕松,但不适應。
接着,呂排歌就看到姚聽坐在墊了三層軟墊的美人榻上,她的氣色比呂排歌第一次見到時好了許多,面色紅潤了些許,卻到底因為長年纏綿病榻而顯得脆弱。
她手中拿着儀朗方才給她的玉佩,笑靥如花:“多謝你,幫我找到這枚玉佩。”
呂排歌這才吐出一口不知何時憋住的氣,适應好了恢複正常的身體,移開釘在姚聽身上的目光,無不悲戚地想:她看起來才十歲出頭,還沒長開就面臨着死亡。
她幾乎都已經想到姚府如何絞盡腦汁搜尋保命良藥,想要将二小姐的命多吊住一天、一個月。
呂排歌看着自己的鞋尖說:“是屬下應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