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坐在紅木椅上,後面有個婆子替她按摩太陽穴。老祖宗問了她的名字,她便說自己叫楊婉。
提起楊婉這個名字,老祖宗總算有了點印象:“是老二那個在廟裡出生的孩子吧。”
“是的。”楊婉不低頭,直直地看着老祖宗,她一點也不怕這個冷漠的婦人,滿心滿眼想回自己的院子裡,去看看吳姨娘怎麼樣了。
見楊婉不怕自己,老祖宗倒是很稀奇。
畢竟大房中那個伶俐的楊清雨見到她也有些怕,這個從未見過的孫女反倒不怕,也不知是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她滿意地點頭:“不錯,是個福人。”
她轉了轉手中的佛珠,旁邊便有丫鬟上前,用銀針戳破楊婉的食指,将血滴入一碗黑色的水裡。
片刻,丫鬟雙手端着那碗浮起一絲金縷的黑水,恭敬道:“回老祖宗,乃中上天賦。”
老祖宗這才笑得真實了一些,伸手拉過楊婉,大掌輕拍楊婉的手背,微微調笑道:“老二也真是的,小姑娘的名字用什麼完字。”
她身後的婆子與她一道笑起來,笑了一會兒,老祖宗便又說:“既然你與老身有緣,你那生母又瘋了,以後,你就養在我這兒吧。”
楊婉的拳頭不自覺地收緊,她年紀還小,但這一刻就算她是個傻子,也能明白吳姨娘想做什麼。
鼻子驟然一酸,她慌忙低下頭,擋住自己紅起來的眼睛,這舉動卻讓老祖宗以為她是感動。
“孩子,你過去受苦了,放心,以後你在我這兒,沒人敢欺負你。”
她的臉上堆起笑,目光卻精明地上下打量楊婉,這讓楊婉很不舒服,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她行了笨拙的禮,想到以後大約很難再見吳姨娘了,聲音中是抑制不住的哭腔:“多謝老祖宗。”
老祖宗被她的眼淚逗笑了:“好,好。”
吳姨娘一定是花了很多力氣才找到機會把她送出來,她記得二姐畫的地圖,吳姨娘的院子與楊老祖宗的院子相隔不遠,但吳姨娘為了不讓老祖宗起疑心,肯定精心設計過路線。
她要抓緊老祖宗這塊浮木往上爬,她要做楊家家主,她要做最厲害的人,才能讓吳姨娘、裕來、珠來都過上好日子。
她不可以回頭。
從此,楊婉就在老祖宗臨時整理出來的一間偏房裡住下了。
偏房過去是堆放老祖宗禮佛用品的庫房,東西也沒有都挪走,而是辟出一片空地,鋪了一床被子,讓楊婉有地方睡覺而已。
楊婉的訓練堪稱苛刻,子時末入睡,卯時初便起,每日一個時辰紮馬步、繞院子跑步,識字、練字、讀書,吃飯時也在背書,有時候晚上做夢都是某個體術招式。
這段時間,楊婉聽到最多的誇贊,是老祖宗身邊那婆子對她說,有她訓練的聲音,老祖宗這幾日睡得更好了。
後來見她确實不錯,老祖宗便給她分了三個以前守門的體術武者陪她訓練。
那些侍衛可比裕來厲害多了,還領了老祖宗的命令要磋磨她,頭兩回把楊婉打得趴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一直到第五、六次楊婉才能在她們手中勉強接下兩招。
從此,她又早半個時辰起床,新換的木樁子她兩天就打壞了。老祖宗能聽到一整日中氣十足的「來」、「再來」,再聽着那侍衛的彙報,連食欲都變好了。
直到三人輪番上陣使全力都打不過楊婉的時候,老祖宗才終于徹底對她滿意。
那時候,楊婉才剛九歲。
楊婉九歲生辰時,老祖宗特地給她放了一天假,讓楊婉坐到自己身旁,摟住她拘謹緊繃的身體,和藹道:“婉兒太拼命了,奶奶同你說了,在奶奶這兒,沒人敢欺負你。”
楊婉低着頭,她心裡頭沒什麼特别的情緒,并不高興于稱贊,也不厭惡老祖宗的假惺惺:“婉兒不練,心中便有愧,深覺辜負了奶奶一片好意。”
老祖宗拍拍她的手:“還是婉兒的身體最重要。”随後她捏起一塊翠綠的糕點遞到楊婉嘴邊,看着楊婉乖乖咬下一口,滿意地柔聲問,“婉兒想見父親嗎?老二如今定會為婉兒驕傲的。”
楊婉說不清自己對這個父親的感受,她一定是讨厭他的,因為他對姨娘很差勁。
可她或許仍有那麼一點微弱的期望,想看到父親喜歡自己。
因為這樣姨娘會開心。
她并不明白為什麼姨娘要喜歡這麼一個對自己一點都不好的人,可她想讓姨娘開心,自己的想法便都不重要。
于是她點頭:“想見。”
老祖宗很快就差下人把楊弄淮叫過來了,來前的楊弄淮似乎喝了許多酒,臉上浮着醉醺醺的紅暈,隔得遠了也能聞到他身上撲鼻的酒臭。
與楊婉印象裡的楊弄淮差了許多,但楊婉并不意外,她覺得楊弄淮會酗酒一點兒都不意外。
男人向老祖宗行了一禮,攏了攏領子,還算禮貌地問道:“母親喚兒子來是何事?”
“來看看這是誰?”老祖宗推了楊婉一把,把她推入了楊弄淮的視線。
“……”楊弄淮皺眉,他來回地端詳着楊婉的模樣,試圖在記憶中找到楊婉這張臉,但他失敗了。
一開始懷抱的希望随着時間流逝淡去,在楊弄淮陌生的目光下,逐漸被一句「算了」代替。
也是。楊婉斂下些微的失落,從出生到現在,父親統共隻見過自己一次,認不出才是合理的。
楊婉打起精神道:“父親。”
沒有想象中父女聲淚俱下的認親,也沒有父親又悔又恨地檢讨自己差點讓一個習武的好苗子錯過黃金時間,更不可能有父親承諾以後一定要好好對吳姨娘。
有的隻是楊弄淮仿佛刹那間醒了宿醉,又驚又愕地接連後退,最後甚至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上,手腳并用地往前爬了幾步,結結巴巴地沖老祖宗解釋:“母親,兒子絕沒有包養過外室!兒子不認識她!求母親明鑒!”
楊婉看着像一條狗一樣趴在自己腳邊祈求老祖宗寬恕的楊弄淮,她想起因為偷跑出院子,杖責得兩條腿都快被打爛的姐妹,為了替被打的姐妹求情,在大雨裡跪了一整夜的二姐。
原來這個一直高高在上、像神佛一般的男人,也沒有她想象中那麼無堅不摧、無所不能,他所能掌控的,不過就是那十幾個被他關在院子裡的鳥兒罷了。
她忽然不太明白自己這一年到底在求什麼。
她一時之間像失去了航向的船隻,想尋求一些安慰,卻不知道找誰,隻能回頭看向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