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排歌已許久沒有踏入過這間府邸了。
三年前,為避免睹物思人,她在清理幹淨府中血海後便将府邸連同土地一道低價賣了出去,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她還沒回去看過。
她那個脾氣暴躁的母親,吊兒郎當的父親,府中上下幾十個丫鬟侍衛小厮,隔着牆壁,她能聽見裡面的談話聲。
離這獸頭大門一步之遙的地方,侍衛已問過好,側身準備開門,呂排歌反而猶豫了,她邁不出那一步,甚至看也不敢看。
她害怕一開門看到的是屍山,是父親坐在正廳的椅子上等死,是母親刀都架在仇人脖子上,卻痛哭流涕下不去殺手。
她蓦地轉頭,朝着竹瀝道:“竹瀝,我有個東西忘買了,你先回去和我母親說一聲,我馬上回來。”
竹瀝不疑有他,越過呂排歌進門,呂排歌卻久久站在門前不動。
侍衛奇怪地問:“呂小姐,您不是要去找東西麼?”
呂排歌回頭看了一眼那張熟悉的臉,小時候自己最讨厭她了,因為但凡自己在外闖了什麼禍,她就是第一個給自己母親告狀的人。
但現在,她不知道自己要用什麼表情面對她才好,因此她說:“我得想想東西丢哪兒了。”
“丢在哪兒?”那侍衛歪了歪頭,“不是說有東西忘買了麼?”
呂排歌被抓住話語漏洞也沒有生氣,隻是擺擺手,往外走了幾步。
她的母父不同于城中高門大戶,對繁衍子嗣的欲念很淡,因此她即使活成這幅樣子,也沒有其她姐妹兄弟,更别提什麼侍君了。
她一直不知道母父的來曆,隻有偶爾與奶娘聊天時隐約猜到,她們與仙人有關系。
仙人應當是許紅慈那樣,輕功精湛,會禦劍飛行,永生不老,與自己的母親好像完全搭不上邊……
若是半個時辰以前,她會這樣感到奇怪,但現在,她已經都想起來了。
初初進入這個夢境時,她還是一頭霧水的狀态,心頭隻有一件事,那便是給姚聽準備及笄禮。
直到那女孩說出了她的名字,與自己記憶中留有的印象相悖,她才一一想起。
自己上的山不是山寨,而是仙門,她在修煉,盡管晚了那些正經修者好十幾年,有母父的血脈在,加上她本身天資卓越,距離被一點一點彌補起來。
她不是沒有關注人間的消息,也不是沒有給姚聽寫過信,更不是在逃避什麼事情,她甚至還給楊清婉寫過一封威脅信。
根據師姐師妹的建議,在信裡夾了一份動物頭骨,并揚言楊清婉要是動了姚聽一根頭發,她都要她好看。
沒有回複的是姚聽,逃避的人是姚聽。
這麼說不太準确,應當說,回複呂排歌的信件字迹并非出自姚聽之手。
因為那字迹周正,筆畫轉折蒼勁有力,不是姚聽那有氣無力的手能寫出來的字。
尤其那内容都寫得很平淡,好似根本沒什麼可擔心的,偶爾則會寫一些無關緊要的煩心事,讓呂排歌不至于有是不是報喜不報憂的想法。
現在呂排歌便知道了,大約是楊清婉替她寫的。
那三年裡,她偷偷下過山,不敢直接去姚府,便打聽了姚聽平時什麼時候出來透氣,在路邊某間客棧裡包了一間房,像做賊一樣蹲點等着人出來。
她沒等到姚聽,但等到了楊清婉,想到自己上山前這家夥就為了家主之位将自己的姐妹手足屠戮殆盡,而今還是要挖空心思取姚聽的心頭血,呂排歌想着這家夥真是死性不改,一撩衣袍飛了出去,偷偷跟在她身後,打算把她套麻袋打一頓。
呂排歌跟着楊清婉到了一家藏在小巷子裡的府邸,看到裡面生活着十來個女人,有些長得與楊清婉有點像,有些則與她完全不一樣。
聽着她們互相喊名字,都不姓楊,還喊楊清婉叫吳清婉。
呂排歌意識到什麼,一時不知該做什麼反應好,急急便想離開這裡,一回頭,一個還沒她大腿高的小姑娘撞了上來,被呂排歌擡起的腿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姑娘眼裡含着一包淚,但是沒有哭,一手拿着彩色的紙風車,一手揉着屁股,委屈巴巴地跑進那庭院裡,撲在一個婦人懷裡。
院子裡的人這才看到呂排歌,她們一愣,随後驚惶地站起身要往房間裡躲,楊清婉輕呵一聲讓她們别怕,而自己走到呂排歌面前。
“你還舍得回來?”楊清婉阖上大門,幾乎是質問的語氣。
呂排歌心頭刹那火起:“我?我如何不舍得回來,倒是你,整日挖空心思要取姚聽心頭血,做這種腌臜事,你就不怕自己遭報應?”
楊清婉有些擔憂地瞥了一眼大門,壓低聲音:“你小聲點,這事不好解釋,總之,目前還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你這話倒是好意思說得出口!”呂排歌怒目圓瞪,背後的重刀出鞘半寸,幾欲出手。
楊清婉卻不怕,淡笑道:“你有本事自己問姚聽去,别在我這裡撒潑。”
說完,楊清婉就回了那院子裡。
呂排歌自然不敢去找姚聽,否則也不至于在客棧裡包一間房蹲點。
——怪不得方才楊清婉身邊也有如此多的陌生臉龐,如今都能與自己記憶裡的一一對應起來。
也怪不得,楊清婉不會真取姚聽的心頭血。
隻是,關于她是如何進入這個幻境的那一段記憶她仍然想不起來。
也許等她将那一段也想起後,這幻境就該徹底到達尾聲了吧。
如今讓她控制不住心慌的便是姚聽提起朝廷時的樣子,姚聽在不斷重複
——為什麼她不給自己準備一個出路?
她創造出這個幻境後,是不是根本沒想活着出去?
……也是,要控制兩個仙人入夢來,又談何容易。
呂排歌當下回憶了一番參丸剩餘的數量,不知道能替姚聽補上多少,早知道她那時就不該怕疼,多放點魂魄進去,如今還能再幫多點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