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師,你知曉的,我一換新屋子便住不慣。夜雨招飐,現下我又受不得寒,一時回不了裴府。更為要緊的,我還想見你。”
“好師師,”
“我好想見你。”
他的聲息忽爾柔軟下來。
微啞的一聲,甚至帶了幾分懇求,一下令戚師師心軟。
她望向帳外天色。
天河傾瀉,萬絲飄搖,如注的夜雨自天際倒灌而下,将庭院傾倒得冰冷刺骨。
裴俞章就這般撐傘立在寝閣之外,時不時有銀光閃過,帶着雷點之聲,将他本就虛弱的側臉照得一片透白。
戚師師猶豫了少時。
裴世子身子金貴,又大病初愈,正是虛弱至極。
她實在不忍,讓對方孑然一人站在這風雨飄搖的院中。
戚師師走下床。
窗牖之外,那人雙眸熾熱,迎着清亮的雨絲,眼底似有迷離的光澤。
就在她方為裴俞章開門之時,突然間,一隻手橫在眼前。
明白劈下一道閃電,登時将夜空照得透亮,戚師師眸光顫了顫,看清楚身前之人。
姜朔一身黑衣,不知何時立在她身前。
夜光映襯着,少年皮膚極白,那一雙鳳眸卻是她鮮少見過的清冽。
他眸光疏冷,淡若琉璃,眼神未望向她,而是緊盯着屋檐下、距離她不遠之處的裴俞章。
“裴世子,請自重。”
被人憑空截去了路,裴俞章也一愣。
旋即,男人眯起眸,語氣輕蔑:“我當是何人,居然是你。一個卑賤的奴才,什麼時候竟還能管起主子的事兒來了?”
姜朔氣息不改,目光定定然落在裴俞章身上,隻用身子又将戚師師朝身後護了護,
“是,奴才隻是大小姐的侍從,故而更要護好大小姐。我家大小姐雖與世子定下婚約,但還尚未過門。煩請世子不要辱沒了我家小姐清譽。”
他聲音平穩,不卑不亢。
裴俞章也應道:“辱沒清譽?師師嫁給我是遲早的事。待這一場冬雪落盡,翻了年關,本世子便要迎娶她過門。到那時,師師便是我裴俞章的妻子,是我裴府的大夫人。”
說到“妻子”時,裴俞章側首,含情脈脈望向戚師師。
姜朔脖子梗了梗。
少時,少年悶着聲道:“那也不成。”
“奴要守着大小姐,直至……小姐出嫁前一夜,絕不準外人觊觎。”
姜朔将“觊觎”二字咬得極重。
裴俞章冷笑:“師師,你身邊這個奴才,對你倒是忠心。”
他的聲音明顯不虞。
見狀,戚師師扯了扯少年衣角,輕喚了聲:“朔奴。”
真是死腦筋。
少年的衣角粗糙,被雨水浸了些許,攥上去有幾分濕漉漉的。
他方一直守在屋檐下,雖說有房檐蔭蔽,可仍有雨絲裹挾着狂風撲來,将他一雙眼沖刷得清亮而倔強。
氣氛一瞬,變得劍拔弩張。
姜朔是她十二歲撿回來的,那時對方十三,正是懵懂無知的年紀。她将對方帶進戚家,為他請來了府醫,照顧他吃穿,還教會了他識字。這四年裡,姜朔一向溫順,一向對她百依百順。
他守着她,護着她,明裡暗處,幾乎随叫随到、言聽計從。
他從未頂撞過她。
是她扯一扯衣袖,聲音便會溫軟下來的少年。
感受到衣袖上的力道,姜朔未再言語。
可他也未退讓,一雙眼緊盯着裴俞章。
“轟隆”。
一道雷聲。
白燦燦的電光劈落,森森雨夜裡,響起男人極輕一聲,
“師師,我冷。”
他的聲音平淡。
便就是這樣極輕、極平淡的一句話,叫戚師師撐開傘,快步小跑至男人身前。
大雨傾盆,如瀑倒灌而下,濺落在少女裙角邊。
裴俞章黃昏間剛喝罷藥,面色微白,鬓額上不知是雨珠還是細汗,看得戚師師一陣心疼。
她微微颦眉,低下頭,不假思索地自袖中取出一塊手帕。
踮起腳尖,戚師師擦拭得小心翼翼。
蔥白的手指,帶着素帕輕柔撫過男人的帶汗的鬓角,一時之間,周遭流動着暧昧的情愫。
二人的身形靠得太過近。
太過于,讓人浮想聯翩。
潮濕晦暗的雨夜裡,姜朔眼神閃了閃,将頭偏至另一邊。
大小姐正橫亘在他與裴俞章之間。
似有幽幽暗香順着風雨,撲湧而至,又飛入他的鼻息間。
佛香與花香裹挾,自肺腑一路沿下,是獨屬于她的味道。
“裴哥哥。”
少女婉聲,“朔奴說得在理。眼下夜黑風急,若讓世子哥哥進屋,着實是有些不妥。若世子哥哥實在住不慣,師師再去讓阿爹——”
“不必。”
不等戚師師言罷,裴俞章徑直截道。
“今日煩擾師師了。”
男人一展衣袖,冷掃了一側少年一眼,眼神憤恨,轉身離去。
姜朔垂首躬身,以手勢恭敬地請離。
裴俞章離開後,戚師師便回屋去了。“吱呀”一道關門聲,偌大的庭院之中,複而一片寂靜。
燈盞吹熄,門窗之上的人影被黑夜湮沒。
一聲細微的貓叫,傳入少年耳中。
他側首,看見雨水沖刷的廊檐下,正窩着一隻通體雪白的日月眼獅貓。
姜朔認得這隻貓。
她叫荔枝,是裴俞章送給大小姐的十四歲生辰禮。
收到小貓時,大小姐很是高興。
少女眉眼彎彎,笑意自一雙月牙兒間雀躍地蕩漾開。
戚師師抱着小貓兒,甜甜喚了聲,裴哥哥。
姜朔不知道,大小姐這般高興,是因為小貓,還是因為裴俞章。
他走過去,半蹲下身,修長的手指稍一用力,提起白貓的後頸。
兩歲大的貓兒,脖頸極脆弱,被人這般拎起,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
“師師喜歡就好。”
“都聽師師的。”
“隻要師師開心,我心中也高興。”
師師,師師妹妹,好師師……
“師師難道忍心,看着我去死麼?”
姜朔虎口張大,手掌一寸寸将荔枝的脖頸吞噬。
看着那雙日月眼,少年腦海中浮現出另外一張,無比僞善而谄媚的臉。
手臂之上,青筋凸起。
他幻想着,
用力,用力。
再用力一些……
冰涼的雨水沖刷着姜朔的下巴。
少年眼神漠然,居高臨下地看着手中的小貓,心中甚至開始期待荔枝的慘叫。
裴俞章用來取悅小姐的、惡心的、谄媚的東西!她該死!她應該去死!
他們都應該去死!!
姜朔勾起唇角,眼底的寒霜變成戲谑的笑意。他虎口收緊,面上沒有分毫對弱小之物的憐惜,他渾身血液興奮地竄動着,隻要自己再用力,再加些力……
忽爾一聲呼喚,響起在姜朔耳畔。
“荔枝,荔枝?”
“……”
“你在哪兒?”
他猛地回過神。
是大小姐。
少年面色一白,惶恐垂首。
荔枝依舊被他提着脖子,那一雙日月眼烏溜溜的,正好奇盯着他看。
“荔枝——”
又一聲清脆的呼喚,響起在雨夜中。
他心下緊張,手上不自禁加重了些力道,荔枝“喵嗚”一聲,自姜朔重新松動的手指間掙脫,忽爾蹿沒了蹤影。
又是一道房門輕動聲,屋内之人似乎舒了一口氣。
“你呀你,跑到哪裡去了,渾身弄得這麼髒。”
姜朔又低下頭,看着自己渾身,被雨水打濕。
粗陋的布料緊貼在身上,黏膩難受。
廊庑之上,遽然吹刮起冷風。姜朔聽着自閨閣内所傳來的、健康的貓叫聲,松了一口氣。
幸好。
濕漉漉的月光映照着。
少年手背之上,多了一道血淋淋的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