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自地上起身,一寸寸站直身脊。
望向唐氏的身影,他眯起眸,輕輕“啧”了聲。
愛嚼舌根的賤.人。
這都沒死。
命真大啊。
……
這一場賞月宴,終究是有驚無險,平安度過。
三日後,戚府又收到了一封裴俞章的拜帖。
秋風涔涔,彼時戚師師正在瑤雪閣,精心繡着一隻香囊。
淺紫色的香囊,其上一雙鴛鴦栩栩如生。戚師師心想,再過些時日裴哥哥便會上戚家提親,待他提親時,自己便親手将這隻香囊,送給他。
正思量間,忽然一封拜帖送來。
有婢子跑入瑤雪閣。
“大小姐,裴世子又來咱們戚府了,現在正在老爺那邊,世子身旁的阿福讓奴婢同您說,叫您先去琴房等裴世子。”
戚師師站起身:“要我先去琴房?”
裴俞章此番來得格外匆忙。
她聽着裴俞章的話,先将未繡完的香囊收好,走出瑤雪閣時,隐約聽見幾聲:
“聽聞裴世子要離京了?”
“聽見裴世子在前堂拜别老爺,世子行色匆匆,似是要離開京城……”
她的眼皮突突跳了一跳。
日頭正好,秋時的光影穿過琴房的雕花屏窗,落在少女脖頸前那把金燦燦的平安鎖的上。
她心頭沒來由一陣發慌。
裴俞章要離京了。
要去哪裡,因何離京,要離京多久?
他又何時回來?
戚師師在琴房等了良久。
心思千回百轉,她心上愈發怦怦。
正思量間,身後落下一陣腳步聲,忽而有人擡手掀開簾。
拂面一道淡淡的草藥香氣,她始料未及地撞入一人懷抱。
“師師。”
男人一身素色廣袖長袍,烏發披垂着,低下眼凝望向她。
他修長的手指輕撫着少女的發頂,聲音溫柔缱绻。
“師師,讓你久等了。”
她等得并不久。
隻是一想到院中那些下人的話,她便十分難耐,迫切地想見到他。
薰籠微黯,正午暖融融的日光傾灑而下,穿過那一襲素色的紗簾,為周遭增添了許多暧昧氛圍。
她立在一把正擺着綠绮琴的桌案旁,仰起臉問:
“世子是要離開京都了麼?”
“嗯。”
裴俞章短暫沉吟,還是如實應答:
“公務在身,我亟需離京,去一趟靳州。”
靳州。
自京城往西北,出了名的苦寒荒涼之地。
似乎怕她擔憂,裴俞章又道:
“師師莫亂想,一個月,最多一個月我就會從靳州回來。待那時,我便上門提親。”
說這話時,似乎某種寬慰,裴俞章的手挪到了她的肩背處,一下又一下輕輕拍打着。也不知有意無意,戚師師隻覺自己的身子被他帶着湊近了些,霧風沉沉,她愈發能嗅到對方身上的藥草香。
“最多一個月,師師,我最多離開你一個月。”
“師師,信我。”
他眸底氤氲了些水溶溶的秋光,愈發溫柔,也愈發惹人心生蕩漾。
她抿着櫻唇,點點頭。
身後的綠绮琴發出輕悠悠的一聲響。
看着身前乖巧清豔的少女,裴俞章終是難耐,他手臂收緊,傾彎下身形,徑直将她壓在身後的桌案上。
秋風一寸一寸,撫過戚師師發鬓。
繡着金線雲紋的袖擺,摩挲在她泛紅的臉頰上。
“噔”地一聲琴音。
琴房外,庭院中。
仿若應和般地響起一聲貓兒的叫喚,脆生生的貓叫聲,廊檐之下,落下一道清瘦的身影。
姜朔步履微微虛浮,邁過庭院的拱門。
日光照耀着,他的氣色并不大好。
隻因就在今日晌午,大小姐離開瑤雪閣後,另一批人沖進來,直接帶走了他。
他們将他帶到了清風堂,在那裡,姜朔看見了裴俞章與戚子廷。
裴俞章将要離開京城,此番前來,除了拜别,更是為了取他的血。
以血入藥,對方要離京一整月。
他被叫過去,自是要取上一整個月的血量。
膝上一痛,姜朔被兩名壯漢押着,頭死死抵在案幾上。
長長的銀針刺入皮肉,緊接着,便是錐骨之痛。
裴俞章與戚子廷正坐簾後,二人氣定神閑,漠然地喝着一盞茶。
姜朔緊咬着牙關,任額上豆大汗珠滴落,意識即将抽離之際,他終于聽見極冷淡的一聲:
“看着點,下手沒輕沒重的,别把人抽幹了。”
他活着,才是源源不斷的藥引。
那些人就這般,抽了他整整兩大碗血。紅通通的血面上搖晃着浮光,有奴婢雙手捧着血碗,奉承地捧入那一襲簾帳内。
他被人丢在案幾旁,除了止血與探一探鼻息,再無人管他。
一片冗長的黑暗過後,是無法抵禦的寒冷。
姜朔緊抱着雙臂,忽然想到宣德二十一年的那一場大雪,也是在這一片刺骨的黑暗裡,有人撐着一把傘,遮擋住他頭頂紛飛的冷霜。
“我叫戚師師,從此以後你便跟着我了。”
“佩娘,叫人帶着他去洗一洗身子;茯香,去給他找一件幹淨的衣裳。”
“你呀你,總是把自己整得一身傷,你明明知曉我最見不得這些了。你先将這碗藥喝了,我去給你叫府醫。”
“朔奴,你總是做得多、說得少。出了瑤雪閣,千萬不要莽撞,也不要逞強。聽見了麼?”
……
少年搖搖晃晃地自地上站起身。
他捂住傷口,右手尚在顫抖着。雙腿雙腳卻格外僵硬,難以行走。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衣,使得身上的血迹并不明顯,滿頭烏發披散着,整個人看上去疲憊到了極點。
他好想,好想大小姐。
好想那個将他帶回戚府、供他吃喝的大小姐。
好想那個給予他溫暖,于寒夜之中撐開一把傘、替他抵禦風霜的大小姐。
好想那個給了他新生、教會他何為關懷與牽挂的大小姐。
姜朔拖着步子,朝琴房慢慢挪去。
他好想大小姐,好想窩在大小姐懷裡,好想讓她抱緊自己,摸一摸他的頭……
秋風瑟瑟,不知過了多久,即在他精疲力竭之際,終于走入庭院。
荔枝正窩在廊庑之下,看見他,細聲細氣地叫了聲。
他未理會荔枝,走向琴房,來到窗邊。
視線裡兀地撞進兩人。
琴房内,一男一女依偎着身形,正立在離窗邊不遠的桌案旁。案上擺着綠绮琴,正是小姐素日裡最喜歡的那把。
那二人都未注意到他。
姜朔忍着痛,眼睜睜看着——裴俞章半張側臉沐浴在日光下,捧着大小姐的臉頰,傾彎下身。
日影斑駁,男人衣袖上的金絲落了雕花。
他舉止遊刃有餘,一寸一寸,咬掉少女唇上口脂。
琴音陣陣。輾轉親吻,難舍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