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的一句話,宛若一道驚雷,在戚師師眼前轟然炸開。
一息之瞬,少女面上已覆上一片雪白,那一道驚雷炸得她腦子嗡嗡作響,戚師師雙目盯着那來者,幾乎錯不開眼。
姜朔微微攏眉,走上前代替她問道:“你說什麼?”
少年嗓音清淡,聽不出多少情緒。
來者戰戰兢兢,快要抖成篩子。
“回、回大小姐,靳州有變。裴世子在歸京途中遭遇暴雪,大雪封鎖了歸京路。風雪飄搖,山崩地裂,裴世子他……他……”
“他怎麼了?”
“他從懸崖上失足摔下去了——”
姜朔轉過頭,見大小姐整個人呆立在原地,愕然失色。
隻一霎時,她雙手雙腳變得十分冰冷,一側的荔枝似乎也被她的神色吓住,嗷嗚叫了聲,自案幾上蹿得沒了影兒。
雨色漸濃,轉眼便是豆大的水珠撲簌,飛檐下串連成一條條銀線。
寝閣内的八角薰籠還燃着,縷縷青煙升騰,戚師師眼前黑了黑,單薄的身子骨止不住地顫抖。
“自懸崖上……摔下去了……”
怎麼可能。
怎麼會。
明明不到一個月之前,裴俞章剛雙手接過她精心繡制的香囊,同她說,等他回京迎娶她。
姜朔眸光動了動,他似乎想上前,阻止那人的禀報聲。
便就在此時,他聽見耳邊響起驚惶一聲:“大小姐!”
濃霧撲面,夾雜着沉重的往事,一寸寸,倒灌入戚師師的腦海。
金烏徹底西沉。
……
昏睡中,戚師師做了一個冗長而紛雜的夢。
她夢見自己與裴俞章自幼相識,自記事起,幾乎所有人都會同自己說——她與裴家大公子有婚約,待到及笄,她便要嫁入裴府,成為裴俞章的妻。
這是一件極自然,也極為理所應當的事。
好似她生來便該嫁入裴府,她一生下來,便是戚家大姑娘,是裴俞章有婚約的妻子。
從未有人對她的婚事有過異議,包括戚師師自己。
自極年幼起,她的目光便鎖在裴俞章身上。裴世子年長她五歲,疼惜她如胞妹。
他會記得她的喜好,會做她年少時最親密的玩伴,他會為她買最喜歡吃的兔子糖和桃花餅,會輕聲細語地喚她,師師妹妹。
“我疼愛師師妹妹,我心悅于師師妹妹。”
“我裴俞章此生此世,唯心悅于師師一人。”
“待師師及笄,我會八擡大轎,風風光光地迎師師過門。”
“師師。”
輕柔的風貫穿過嘈雜的夢境,男人骨節分明的手亦輕柔落下來。
“我會娶你,我一定會風風光光地迎娶你。師師妹妹,我已是你的未婚夫,你我之間不必拘束。”
“師師,我想牽着你的手,我想抱抱你。”
說這話時,裴俞章落下一對鴉睫,濃密的睫羽下是那雙深情的桃花眼。
“師師,我想……親吻你。”
他雙眸明亮如星月,眼底卻散落着溫柔的光暈,讓情窦初開的少女隻瞧一眼,便就此情不自禁地沉淪。
她猶豫良久,終是不敵對方甜言蜜語、一番轟炸。
她太想離開戚家,太想逃離蕭氏的掌控。
太想太想。
這是戚師師第一次與人親吻。
相對于她的青澀笨拙、她的束手無策,裴俞章卻顯得出奇的熟稔。
吐息之間,他遊刃有餘,完全不似第一次親吻一個姑娘。
戚師師未有多想,她羞赧地閉上眼,隻覺得裴世子的唇角甜甜的,比兔子糖還要甜。
男人反扣住她的後腦勺,懷抱寬大,将她的身子帶得更近了些,一雙眼更是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
兩段影子親密糾纏着,她唇邊落下對方甜蜜的呓語聲。
令她沉淪,讓她着迷。
戚師師心想,哪怕這是夢境,即便這隻是一場夢境,讓時間永遠停留在此時,也未嘗不可。
最起碼,在這場虛無缥缈的夢境裡,裴俞章與她有說有笑,還真實地活着。
即在此刻,眼前忽然吹刮起無可抵禦的狂風,緊接着便有一隻手将她自夢境中提起。少女驚恐地擡眼,雙手雙腳皆沉甸甸的,她張了張唇,卻無法發出一丁點聲息。
世子,裴世子!
“裴俞章——”
她着急開口,身子一打挺,入目的卻是微微搖晃的床帳,還有那一方素雅的紫檀拔步床。
床榻前,零零散散守了幾名女使。床邊桌幾上擺放着湯藥,正冒着悠悠熱氣。
見她醒來,佩娘長舒一口氣。
謝天謝地,大姑娘終于醒來了。
屏風之外,似有人朝床榻邊探了探。
昨日黃昏,裴世子死訊傳來,大姑娘暈倒在寝閣裡。如今過了一日一夜,就連昨晚的那一場大雨,此刻也已放了晴。
房檐上有殘雨,水珠顆顆滴下來,大小姐自床榻上坐起身。
她捂着胸口,左右張望了一番,歪頭問道:
“裴世子呢?”
開口時,她的聲音有幾分虛弱。
床榻邊,幾個丫頭你看我、我看你,皆不敢吭聲。
今天早上,裴老夫人聽聞噩耗,也在裴府裡暈了過去。
眼下裴府上下亂成了一鍋粥,正是凄怆悲涼。
良久,終于有下人敢上前,她看着床榻上面色浮白的少女,低低一聲道:
“大小姐,您節哀。”
姜朔站在五步之外的屏風後,聽見哭聲,将臉偏至另一側。
偌大的屏風上,數朵桃花開得正好,錦簇的花團映襯着寝閣内的昏色,整個瑤雪閣籠罩在一片哀痛之中。
不知不覺,宣德二十五年的第一場大雪,就這般落了下來。
今年冬天的雪比往年來得都要早,也都要急。
清霜簌簌而下,裴府的阿福登門,前來拜谒瑤雪閣。
幾日過去,戚師師的嗓子已哭啞了。
被女使扶着走下殿,她的兩眼紅通通的,腫得像核桃。
阿福捧着世子遺物,“撲通”一聲跪倒在她面前。
“大姑娘!”
阿福的聲音亦有些啞,滿目哀痛,“大姑娘,這是奴才派人自山崖上搜尋的東西,想來應是姑娘您的,奴才便登門造訪,物歸原主。”
言罷,他捧上來一枚精緻的香囊。
戚師師一眼認出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