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師師深吸一口氣,站起身。
明亮刺目的日影打在她面上,晃得她一陣目眩,幾欲跌倒。
姜朔蹙眉,不由分說地上前,下意識地伸手去扶。
“當心。”
眼前探來一雙滿帶着關懷的手。
戚師師心中卻是一駭,一股莫名的躲避與懼怕感湧上心頭,竟讓她在短短一瞬間,飛快繞開對方,扶住了身側的扶手。
素帳搖晃,清風拂得玉簾琳琅作響。
她前傾着身,腳下尚還有些不穩。頭腦仍有發暈,眼前籠罩上一片淡淡的翳影。
未料到她會躲避,那雙手于空中頓了頓,須臾之後,少年神色恢複如常。
他低下頭:“奴才僭越。”
耳畔忽然響起“唰”地一道拔刀聲。
姜朔擡眸,看着自他腰間拔出匕首的戚師師,微驚:“大小姐,您——”
那可是一把極鋒利的匕首,刀口極快,落匕立馬見血。
姜朔一直陪侍她左右,為保護大小姐的安危,他的腰間自然也少不了刀劍之器。而如今,姜朔竟親眼看着,對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自他腰間拔出那把短匕,徑直朝自己手腕割去!
恰恰此時,“吱呀”一道推門聲,當茯香端着飯菜走進來之刻,正好看見眼前這一幕——
大姑娘單衣素白,滿面凄怆,手中舉着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匕首。茯香一聲驚呼,姜朔已緊張地攥住戚師師的手腕,刀尖铮铮,折射過一道刺目的寒光。
雖如此,刀尖仍是快了一步。
鋒利的尖刃刺破肌膚,滲出細細密密的血珠子,漣漣而下。
她乃金枝玉葉的戚家大小姐,何曾受過此等傷痛?戚師師眉頭緊皺,一瞬間,疼痛的顫栗感與畏血的暈眩之感交織着,洶湧上腦海。
她疼。
又疼,又怕,又悔。
殷紅的鮮血,将床單上昨夜的落紅遮蓋住,又暈染成一片。潋滟的晴光融化了昨夜的雪色,前一夜的痕迹終于被盡數遮掩。
姜朔顯然也看出了她的意圖。
對方的手指收了收,将她的手腕攥得愈發緊。濃睫之下,戚師師根本看不清他眼底情緒。
倒是一側的茯香,徹底吓傻了。
她呆愣愣看着,姜朔緊張地奪走大姑娘手中刀柄,那鮮血直順着姑娘的手腕往下淋,将榻上素雪一般的被褥染紅。
小丫頭手中之物“咣當”一聲摔在地上,慌忙上前。
“大姑娘。”
茯香還以為她是要自戕,吓得不輕,凝望着少女面上的淚痕,其愈發心驚膽戰。
“大姑娘,您千萬莫行糊塗事。雖說這靳州出了災事,可現下我們尚未尋到裴世子的屍骨,說不準兒……說不準兒裴世子還活着呢!世子爺吉人天相,定會平安歸來。您就在這瑤雪閣安安穩穩地等他,切莫再做傻事了姑娘……”
茯香聲聲安慰,生怕大姑娘尋短見。
畢竟主子出了事,最逃不掉的就是他們這一群貼身奴婢。
茯香溫聲勸了好幾句。
大姑娘面上依稀挂着淚痕,半炷香的時間後,終于将眼底晶瑩吞咽下去。
簡單地處理好傷口,茯香命人把落了紅的被褥抱下去。戚師師這才注意到,除了飯菜,對方還帶來了一樣衣裳。
純白端莊的麻布,俨然是一件喪衣。
戚師師右眼皮跳了跳,死死咬住唇角。
适才茯香雖口口聲聲說,尚未搜尋到裴俞章的屍骨,他尚有一線生機。
可所有人都知曉,這麼多天過去了,靳州又下了那樣大的雪。
他定然是活不成了。
心口處一陣鈍痛,似有一隻血淋淋的大手,狠狠地撕扯着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去。
屏退周遭下人,戚師師獨身立于鏡台前,穿上那一件喪服。
而後又用一根純白的發帶,将身後烏發系緊。
妝鏡明澈,倒映出她本該嬌俏豔麗的影。
檐上積雪未融,風吹影動,雲霧漸濃,琉璃瓦片倒映着泠泠天光,一切黯淡到了極緻。
她心事重重,看着鏡中這哀婉單薄的一身,胸中愈發憋悶。
上個月初,她尚不知悲恸為何物。
她甚至激動地以為,自己将要離開戚家,逃離這一方狹窄的庭院。
戚師師阖上眼。
腦海中閃過的卻不是裴世子的臉,而是昨天夜裡,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支離破碎的片段。
對于這一夜荒唐,醒來後,戚師師避而不談。
未婚夫剛亡故,她後腳便失了貞,甚至還與自己的下人苟合。
這罪名太過嚴重,也太過于上不了台面。
朔奴也與她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對此隻字不提。
系好素白的衣帶,戚師師步履緩緩,走出寝閣、
推開門的那一刹那,院内的光影傾灑進來。斑駁的光影躍入少女瞳眸,她晃了晃眼,下意識去搜尋院中那一段身影。
聽見開門聲響,立在院中的姜朔亦側身。
晴光細碎,落在少年衣肩處,他眼底的浮光凝在她身上那件喪服之上。
短短片刻,她已收拾好了一切,換上這一身喪服,披上白色頭紗。
純白的喪衣,聖潔而幹淨,極合她的身份。
——既是與裴家世代交好的戚家大小姐,又是裴俞章未過門的未婚之妻。
從頭到腳,素淨而莊嚴的白;
從頭到尾,她一直屬于戚家,也獨屬于那個人。
戚師師亭亭立在石階旁,清楚地看見,從自己走出房門的那一瞬,朔奴的目光便鎖在她的喪服上。
少年就這般凝視她良久,眼底似有什麼情緒一閃而過,快得不容人捉摸。
轉瞬即逝的情愫,像是一道極輕的風,不着痕迹地掠過,帶起她鬓角的碎發。
戚師師伸出右手,将碎發攏至耳後。
再擡起眼,姜朔已正色,他面色清平,平穩如常。
走下台階,院内響起哭聲,似乎在哭她的未婚亡夫。
是裴家的人來接她了。
戚師師目光筆直掠過那一道有些礙眼的身影,心想,适才他那有幾分癡狂的眼神,興許隻是自己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