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許多記憶都湧上腦畔。
她最初不過酷似蟲子的小小一條,耗了很久很久才修煉成龍,她生性淡漠,無心燒殺搶掠,無心吃人飲血,無心花花世界大好風光,隻喜歡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每天隻盤在那好不容易霸占的寒潭邊打盹。
二人初次見面就是在那處寒潭,李悟生第一次獨自來這莽莽大山曆練,不慎受了傷,正好碰見了這兒,已經趴着咪覺的雲劍。
那時李悟生方及笄,為人已經異常穩重,見到它的第一反應卻不是跑,而是鬼使神差般地走上了前,怔愣地看着面前的龐然大物。
雲劍就是在這時睜開眼的,冷冷地看着面前這個莫名其妙的人,龍息灼熱腥濕,撲得她袍子下擺一陣一陣地飛起落下,漂亮的鱗片遍布全身,一對龍角看起來威風凜凜。
緣分實在是個奇妙的東西,不需要任何言語,一個對視也能勾起心髒的共振,電光石火間二人便已确認了彼此的無害。
李悟生朝它伸出了手,雲劍嫌棄地看了一眼她破破爛爛的血衣和一身的傷,最終還是勉為其難地伸頭碰了碰她的手心,下一秒轉頭就将李悟生拱進了寒潭。
她卻隻泡在寒潭裡朗聲笑起來,身上的血沾水就紅了一片水,李悟生笑着遊向了它,問它要不要跟她走,闖蕩天涯,行俠仗義。
雲劍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她跟李悟生的原因,堂堂黑龍竟然就這麼草率地認了主,說出去誰信?
但事實真的是這樣。
不過還有比她更草率的。
烈晴其人一開始也和她一樣,每天守着它那千年老梧桐無所事事,幾十年不見得能碰見一活人,因而一開始它的莫名其妙并沒有顯露出來,不過依舊深深地刻在骨子裡。
常言道——并沒有人常言,烈晴這種混不吝的注定要喜歡李悟生這種正經人。
而烈晴這種傲得尾巴翹上天的惹事了被李悟生暴打後瞬間搖身變狗腿。
不過李悟生此人平常根本跟正經毫不沾邊,想起來便要狠狠嘲笑一番烈晴笑面鬼的事,後來還嫌不夠好玩又給她取了個。就連給她們帶個假模假樣的腳環也隻是因為烈晴某次随手指了指路邊一隻帶金圈的狗,李悟生當即去找了個鐵匠買了這倆環,烈晴當場大呼哀哉痛哉吾命賤哉。
不過當時誰也沒想到李悟生會在那兩個鐵環裡還耗神加了保命符。
于是那種熱情就在她發現李悟生是個惡趣味的後默默消退了,變成了純粹的強者崇拜。
全程看在眼裡的她表示簡直荒唐。
像是拔草牽出的一溜根系泥土,這些往事一旦開始回憶就一個接一個地難停了,她們之間的趣事還不少。
不知是否是因為烈晴是鳳凰的原因,她極其愛惜自己的羽毛,延伸到人形上就莫名成了愛漂亮物什,且尤其選擇性,什麼貴就什麼美。
最初李悟生玩笑一番後還是會給她買,什麼金花玉簪銀梳奇石雲雲。其實此人還挺細心,因為她不常提要求,李悟生總會擔心她心理不平衡,買時會帶些稀奇玩意兒給她,軟劍長鞭美玉等等。
也買過上好的木料隻是想給她雕個小龍玩玩兒,亦或是突發奇想興緻勃勃地給她倆縫個醜不拉幾的香囊,甚至還給她送過一條小青蛇叫她好好養着。
不過鑒于烈晴什麼都喜歡什麼貴喜歡什麼,時間長了李悟生就開始裝聾了,裝不下去時就會一本正經教育烈晴持家不易勤儉節約,到後面教育不下去了又開始蠱惑烈晴喜歡就要自己争取讓她自己掙錢去,于是烈晴沿途的樂趣除了發瘋被反将一軍和脫離隊伍被痛扁外又多了一項——采草藥。
意料之外的這招非常好用,烈晴一旦被某件事勾走興趣就有段時間不會搞事,且增加了三人的整體收入,另外還徹底教會了烈晴勤儉節約,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李悟生很好學,且對書法有種謎一般的癡迷。
有段時間三人落腳于一座号稱書香之城的大城市,當地出了不少書法大家,李悟生聞之還興沖沖帶着她們去瞻仰了其中一位洗筆的小池,雖一看就知是後人倒的墨但李悟生還是相當配合地激動了一小會兒,回來就買紙買硯買墨條,筆是挑了又挑挑了又挑,其出手讓已經回頭是岸的烈晴連連咋舌腐敗腐敗太腐敗。
三人在那停留的日子不短,連烈晴都練到再沒狗爬字了,酒店老闆娘笑着誇很有飄逸之感讓她尾巴翹了好幾天。不過過幾天看到别人寫的字後烈晴尾巴就不翹了。
那段日子是難得輕松的一段時光了,雲劍卻沒多愉快。因為她偶然一次看見了李悟生在寫什麼——她在寫給她老師的信。
僅僅一月半,除去最初練習的那幾天,剩下的三十九天内,李悟生寫了整整八十三封。
而那時她的恩師已經辭世九月有餘了。
雲劍先是默了好一陣,心頭首先升起的是撞破旁人私人心事的難堪,哪怕被撞破的是李悟生,她依舊感到難堪。
她心底清楚李悟生定不會像表現出的這樣松快,也清楚她肯定承受着比她更重更沉的凡塵俗事所帶來的痛苦。卻從不曾知道原來她也飽受舊情折磨。
一腔的苦悶無處可抒,曾經給予她指導的前人都已與世長辭,而她身邊的人還等待着她的指引。最終隻有獨自一人時悄悄與臆想中的前輩訴苦。
她竟忘了這孩子才十八。
雲劍轉身奪門而出,跑去了那汪小池旁坐了整整一夜。
李悟生很能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