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儒秉回到調查局時已經是晌午。
他先将趙知返托付的一件東西送進了審訊室,然後才往辦公室走。可剛到辦公室,椅子還沒坐熱,面前兩張拼接的辦公桌上就被一大堆文件占領。
一個年輕警員一邊把文件放在沈儒秉面前,一邊向他彙報。“沈警官,這是死者何東顔父親的口供。”
沈儒秉接過文件,跟他道了謝。“對了,給你們副隊送過了嗎?”
“剛錄完就給小娜姐送過去了。”年輕的警官點點頭,看上去有些心情低落,忍不住歎息一聲,“唉,那個何勇安還真不是個東西。明明都是親生兒子,怎麼能偏心到這個地步!”出身在幸福和睦的家庭的人又怎麼會輕易想明白其他家庭中那些難以言表的“難念經”呢。
沈儒秉早就領略過死者何東顔的父親那一套“感人至深”的“偉大父愛”,經驗豐富的他自然也清楚何父的心理——擁有兩個兒子的他,把與自己不親近的大兒子當作附庸品,對孩子的生養之恩更是成了他對何東顔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附加價碼;反之,又把與自己親近的、因病重更顯弱勢的小兒子當作自己發揮父愛的實驗品,出于大男子主義與生俱來對家庭的掌控欲和對弱勢的兒子的保護欲,他對正與自己組成家庭的孩子格外愛惜,甚至不惜為他厚此薄彼。但沈儒秉相信,如果現在何勇安并非與何品嵩作為法律上的一家人,而是與何東顔母子共同經營家庭,那麼何勇安對待兩個兒子的态度未嘗不會來一個大反轉。即便何勇安沒有這樣想過,但他的行為造成的結果卻幾乎無差。
沈儒秉逐行浏覽何勇安的口供,大緻拼湊出了何東顔遇害前的那一段經曆——
何勇安的小兒子何品嵩患先天性心髒病,作為其哥哥的何東顔經确認可以作為心髒移植手術的供體。何勇安經其二婚妻子張環柔的介紹,認識了據說能救助何品嵩的神秘人“雨哥”。于是何勇安利用親情籌碼,說服何東顔隐瞞何母,同他多次去神秘人“雨哥”提供的地下診所進行捐獻前的評估和檢查。
可以說,在他們這群人眼中,死去的何東顔要遠比活着的何東顔有價值。
雖然表面上何勇安的參與到此為止,但僅是作為幫兇這一點就罪無可赦。
另外,沈儒秉非常懷疑“雨哥”的動機。首先,非正規醫院是很難完成心髒移植這種高難度手術的,而且手術前的醫療評估也不是哪一個診所都能完成的,即使現在的科技手段愈發先進。其次,何東顔的屍檢報告中明确标明了他有過将近一年的吸/食違禁品的經曆,這段時間明顯和何勇安找上何東顔的這一段時間高度吻合。他認為,或許就是那個神秘人将何東顔推上了上瘾的不歸路。由此看來,“雨哥”并不是真心想幫助何勇安,所謂幫助通通都是他對無辜者進行加害的借口。可惜的是他們目前對這名神秘人的身份仍一無所知。
“何勇安還得繼續審。至于他招出的地下診所,帶人去查封,查一查診所背後的主事者。”
“診所的主事人會不會就是那個‘雨哥’?”
“多半不是。何勇安跟這個神秘人接觸了将近一年的時間都沒有察覺到異常,說明此人的警惕性很高。既然他給何勇安提供了明确的地址,自然不會輕易地讓人查到他的頭上。”沈儒秉将自己的分析講給小警員。
等查到了神秘人的身份,或許何東顔的案子就能徹底結束了。沈儒秉長舒一口氣,将手頭上的消息整理之後全部發送出去,然後走向了另外一間審訊室……
趙知返在手術室門前等候的同時也沒有閑着,他打開了指揮中心的同步錄像錄音設備,找了個角落看完了袁雅妤被審訊的全程。
袁雅妤将一切從頭細細道來。
“……盡管我當時察覺到她的存在,急匆匆地離開,可她還是認出了我。”袁雅妤視線低垂,顯然還沉浸在回憶中。
陳小娜抓住她話裡的細節,強勢地送出自己的問題:“所以并不是你把本案的死者引入格麗俱樂部的?”
“我沒有,”她突然激動地擡起頭否認,“當時見到夕純她在那裡,我也非常吃驚。但絕對不是我将她帶到那個地方的!”
袁雅妤突如其來的激動引起了陳小娜的注意,于是她見縫插針地問道:“你的意思是,你在組織裡并不負責誘/拐/人口。那麼你怎麼會出現在人口/買賣的交易現場!”陳小娜瞥了一眼來自趙知返從格麗俱樂部現場帶來的消息,然後拍桌提出了最後那一句質問。
“袁雅妤,你不用費心思去維護你們的那套‘産業鍊’,關于這一點我們早就弄清楚了。但是,案件的相關内容由你親口向警方交代和我們采納你的同夥的證詞,這最終的結果可是天差地别的。”陳小娜為了避免嫌疑人的情緒太過激動,逐漸将語氣放緩,一副憂心勸誡的模樣。
“六号廳是交易/未成年少女的場所,相信這一點你也清楚。不管你去六号廳幹什麼勾當,你既然發現了鄭夕純出現在那裡,想必不會不親自調查一番吧?”
陳小娜目光灼灼,言之有物。強大的氣場跟她柔和的臉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而犯人此時完全忽略了這一切。因為,她已經掉進了陳小娜的陷阱中。
實際上,關于格麗俱樂部那群殘兵敗将的審訊遠遠不是一個上午能夠完成的,而她剛才所說的俱樂部被封鎖,内部成員被逮捕、被審問,弄清楚了所謂的“産業鍊”,還有俱樂部内部不同地點的用途等,除了來自去過實地的趙知返等人的提前通信,剩下的就是她根據已知線報的推斷了。
看來袁雅妤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陳小娜心想,她此時估計以為組織被連根拔起,沒有獲救的希望。即便是為了減刑,她也會盡可能老實交代。
袁雅妤擡起頭來,神色中帶着掙紮。片刻後,她像喪失了全部力氣似的,緩緩地開口:“我知道你們想查清楚是誰把鄭夕純帶到那裡的。但是,不可能查清楚的。你們現在也知道了那是一條如同‘産業鍊’一般的龐然大物,每段‘生産線’上都有無數的‘加工者’。雖然我——”說到這兒,她痛苦地停頓了一下,然後眉頭緊皺接着說道:“我的身份是可以被安放在明面上的——”
陳小娜已經聽明白了,心中浮現一個想法。
而這時,袁雅妤也說出了那句話——
“‘推銷者’”
陳小娜時刻觀察着袁雅妤表現的細節,試圖從她的微表情、小動作中找出說謊的痕迹。但目前來看,她的話可信度還是比較高的。
她還注意到,袁雅妤并沒有否認之前問話時,他們對“死者所處之地為人口/拐/賣的交易現場”這一說法,包括她直接承認的“産業鍊”之事實,這也進一步印證了他們之前的推測八九不離十。
另外,陳小娜還敏銳地觀察到,袁雅妤有一個弱點。雖然放在平時并不足為奇,但是在審訊室中,這将會是一把利器。所以,陳小娜注視她的眼睛,問出了這句話。
“因為你被你的學生發現了在組織裡做過的龌龊事,所以轉頭就殺了她。”
她還是很在乎她的身份、地位和名聲的,陳小娜心想。袁雅妤不是不明白她的雙重身份一經曝光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可或許是在黑暗裡遊走久了,總是格外珍惜站在陽光下的機會,希望為了“光明”的那套身份做出的愛護能夠掩埋她的“黑暗”身份所承載的肮髒。隻不過,就算她悔斷腸子也無法改變她是利益既得者的事實。見不得光的利益和見得光的名聲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陳小娜一邊說,一邊将趙知返托沈儒秉帶回來的那張照片推到了袁雅妤的面前。
“她原本可以有很明媚燦爛的人生,但卻被你,她的老師,本應該為人師長、教人進步的人給斷送了餘生!”陳小娜此時的氣急并非作假,是真心實意為死在冰冷地面上那個女孩鳴不平。
袁雅妤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在起伏不定中全神貫注地看着那張照片。她向前伸了伸手,但是手铐觸碰桌面的響動将她拖回了現實。她便如同觸電了一樣,将手縮回來。仿佛隻是用忏悔的眼神看着那張已經是塵埃落定、無力回天的照片,就能讓她的罪孽減輕一些。
陳小娜看到她的瞳孔擴大,嘴唇緊繃且下嘴唇微微顫抖,已然是驚懼到說不出話來。于是她給袁雅妤設置了一個自相矛盾的語境來誘導她回複自己的問題。“你将她帶上天台的時候,或許更早,當你從那個晦暗的會所裡見到她的第一眼,恐怕就已經想好了殺人滅口的計劃了吧。”實際上,陳小娜覺得與其說她早有預謀,不如說這場命案是一次臨時起意。
袁雅妤眼神微動,視線漸漸轉向了陳小娜。
陳小娜見上面的話見了效,接着說:“所以你事先拿到了那個唯一能夠躲避監控,并且平常被封鎖、幾乎沒人走動的逃生通道的鑰匙,以你們之間的秘密為挾持把鄭夕純帶到了天台。然後,在那裡将她推下去。”
“不僅如此,在将她推下去之前,你趁其不備給她注射了違禁品‘虞美人’,想把她僞造成吸/違禁品上/瘾後意外身亡。對吧?但你沒想到的是,她留下了俱樂部的一張卡片,并且指甲中留下了在逃生通道的牆壁上劃來的牆粉。”鄭夕純留下的這兩個證據,前者将他們的視線引向了詭秘的組織;而後者則證實了她并不是通過平時走的樓梯直達頂層,然後打開鎖住天台的大門,接着跳/樓身/亡。要不是她指甲裡的粉末跟逃生通道内留下的痕迹檢測對應吻合,恐怕他們就要懷疑在死者墜樓前對天台儲水池維修的施工隊暗藏鑰匙,其中有人對死者下手;或者是死者趁機偷走鑰匙,然後跳/樓自/殺;甚至有可能這所學校還藏匿着袁雅妤的同夥,使用與篡改何東顔的死亡現場監控記錄相同的方式篡改了學校裡的記錄……這樣的話牽連的人恐怕将會更多,他們需要調查的方向,花費的人力、物力也将更多。
隻見袁雅妤回過神來緩緩搖了搖頭,完成了她最後的辯解:“是她用我出現在那個會所的事情來威脅我……”
從控制中心目睹了全程的趙知返見審訊結束了,也跟着關閉了設備。
他回顧整個審訊的過程,基本理清了這個案件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