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
幸好他還不算理智全無,拷貝了兩份記憶,又把記憶芯片送回曹家了。
他到家時,家裡一片寂靜,爸媽都還沒回來。
最近這段時間雖然他沒怎麼回來,但平常聯系時都能感受到他們的忙碌。
他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裡,沒有開燈,腦海裡還會反複浮現讀取的記憶片段。
當最後一縷夕陽透過窗戶打下斜影,他才猛然發覺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過了一會,玄關發出聲響,是母親回來了。
“怎麼不開燈?”她說着就打開燈,空間瞬間明亮起來。
這讓他不禁想到記憶芯片中的實驗室,也是這樣明亮。
趙知返猶豫再三,問道:“媽,您知道‘島’嗎?”
許昙青難得地愣住了。
她若有所思了片刻,反問道:“你從哪裡知道它的?”
“在比爾姆,很多反捕計劃的漏網之魚都藏身在那裡。我見了幾個獵戶的老成員,從他們那裡聽到的。”
當時他對于“島”還沒有什麼概念,直到回來後才逐漸了解到它的秘密。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一聽到這個地方心底就會湧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排斥。
許昙青沉默了一會,才對他說:“你為什麼想到問我?”
“我找到一個來自‘島’的人,從他的記憶中,我看到了您。”趙知返對她坦言。
他非常艱難地問:“媽,為什麼我沒有八歲以前的記憶?來到這個家之前,我們究竟來自哪裡?”
他說到這句話的時候,趙祁連正好走進來,不覺停在門口。
趙知返看了他爹一眼,他爹手裡提着袋子,正神色複雜地看着他和母親。
許昙青回頭,趙祁連遞給她一個詢問的眼神,然後才把袋子放在她面前。
裡面裝的是三個罐子,許昙青一一打開,每罐舀了一點。
荷葉、薄荷和絞股藍一經開水焖泡,立刻散發出一種草本植物特有的清香。
看到這個場景,趙知返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一些日常片段,那時他爹媽還沒結婚,他跟着母親住在一個非常破舊的地方。
他的世界隻有小小的一個房間,透過窗戶向外看去,外面一片灰暗,仿佛整個城市都是在廢墟上建造起來的。
他們能夠得到的物資非常有限,那裡的水總有一種消毒劑的餘氯味,實在無法下咽。
後來母親不知道從哪兒得到幾個罐子,裡面的東西泡水後就能遮蓋水裡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
似乎也是從那時起許昙青養成了這種習慣。
許昙青和趙祁連非常鄭重地坐在他的對面,面色嚴肅。
許昙青率先說道:“沒錯,我去過那個‘島’。準确來說,我在那裡工作過一段時間。”
也許是因為早有預想,趙知返并沒有感到多麼驚訝。
“不僅我與‘島’有牽連,你也一樣。”
趙知返既難以置信又似乎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驚詫,思維亂成了一條弦,母親說的每句話都像松動的滑片,不貼合地在弦的兩端來回滑動。
“你來自‘島’,我把你從那裡帶出來。”
他突然想起曹涥曹洹記憶中母親闖進來帶走的那個仿生人。
“我是他們研制的仿生人?!”
他聲音顫抖着問出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我不是因為燒傷才接受移植手術嗎?”
趙祁連無奈地搖搖頭,“那年你走丢後受傷,手術是在原有的仿生材料基礎上進行的。我們并非刻意要隐瞞這件事,也不是怕你無法接受,隻是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我們必須隐瞞你的身世,為此甚至還做了多重防備。”
許昙青接着說:“再先進的人工智能系統也沒辦法完全效仿人類的思維和能力,至少到目前為止還不能。‘島’建造了專門的實驗室進行人體改造,他們把人從裡到外替換成具有自适應能力的仿生材料,植入神經控制系統和腦機接口,洗去人的記憶,隻保留一些必要的記憶碎片,然後不斷地對他們輸入新的思想、新的思維方式,将人類改造成可以被控制的機械制品,看着多麼‘偉大’的成果,他們開始沾沾自喜。可是即便如此,人依舊是人,有複雜的思想和感情,有不可泯滅不可替代的勃勃生機,這是無論多麼高明的機械制品都無法替代的。所以——”
“你不是仿生人。而且,你是我的兒子。”
許昙青說完這些,頗有言盡于此的意思。
她知道這些話無論能不能被聽進去都是多說無益,點到為止即可。
趙知返心情複雜地看着他們。
這是成年後他們少有的平靜坐在一起說話的時光,隻是起因卻是因為這種事。
最後,他下定決心,對他們說:“爸,媽,我想恢複過去的記憶。”
許昙青和趙祁連相顧無言,思索再三,點頭同意了。
趙祁連感歎地對他說:“曾經想過有這麼一天,也想過你最好一輩子都不要知道這件事。”
那兩塊屬于他的記憶芯片靜靜地躺在儲存盒子裡,在燈光下閃着熠熠的光。
趙祁連看着他,對他說:“往事不可追,有這段記憶的你和沒有這段記憶的你都是你,這段記憶不會改變現狀,既然你想去了解它,就要做好掌控它的準備,而不是冒失莽撞地成為過去的奴隸。”
趙知返點頭,然後帶着兩塊記憶芯片暫時離開了家。
他其實很贊同父親的話,有沒有這段記憶都不會改變什麼,兩塊芯片不會改變他們一家人一起生活的這麼多年時光,更不會改變他已經成型的觀念和人格。
想到這裡,亂麻一般的心結似乎有所松動。複雜的心情更多來源于被突然揭開的真相,這個過程太快了,令他措手不及。
而且,有一個念頭不斷地在腦海中徘徊。
他想起在曹家兄弟記憶中看到的那個小孩。
他的記憶中也會有他嗎?
夜色深沉,他像一個迷路的人四處亂走,等他擡頭時,發現已經到了聞朝的家門前。
肌肉記憶自主地将他帶來這裡,他打開門,進入後依舊空無一人。
聞朝已經消失了半個月,雖然此前他們一直住在一起,但是從不打聽對方的行動已經成為了彼此之間的一種默契,這更是他們能夠維持平靜生活的準則。
他們都深知,這個準則一旦被打破,那麼他們之間就連表面的平靜也沒辦法維護了。
他将記憶芯片插入設備中,再次戴上設備,然後就是一陣天旋地轉,他徹底走近了過去。
他在一間溫暖甯靜的房間裡醒來,大床足夠容納兩個小孩,那個小孩不停地戳他的臉,看到他醒來就咯咯笑,還非要拽着他起床。
趙知返定睛一看,這小孩跟他在曹涥曹洹記憶中看到的那個小孩長得一模一樣。
竟然就這樣直截了當地出現在他的記憶裡。
小孩的家庭成員非常單調,他的父親、保姆還有他們倆。對了,他們還一起養了一隻小白狗。他從來沒見過這個家出現過此外的其他人,也沒見過小孩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