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青藍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先遮住自己的臉,還是該先滅身後将士的口。
也許幫對面那個小姑娘再去排一份櫻桃冰是個好主意。
對面那家酒樓成日搞些新花樣,早晚帶人炸平了,改成練兵場。
身後将士不敢吭聲,一衆家仆殷勤地走到馬車旁邊,幫着車夫往下卸箱籠,四個小仆也都斂聲站着,眼珠不時往剛來的小少爺身上飄。
相公?
大将軍慣常清心寡欲,退回的錦帕香囊無數,出了名的不近女色,竟是因為這個?
斜對面酒樓排隊的人裡,一個戴着琥珀邊框叆叇的瘦長條男子露出了然的表情。
他擡手摸摸頭頂,抽出僞裝成發簪的筆,在舌尖兒上潤潤,翻開随身的小冊子,認真寫下:
歸德将軍羅青藍原來是斷袖,京城紅粉腸斷此刻,嗚呼哀哉!
唐懷芝身上還穿着灑金小薄襖,雪白的軟兔毛在領子上圍了一圈兒,一張小臉兒熱得紅撲撲,軟軟地貼過來。
嗯...兔毛蹭臉上好癢。
“相公相公,”唐懷芝咯咯笑着,臉直往旁邊躲,“你胡子好紮啊。”
似乎是胡茬的觸感太新奇,小孩兒又試探着用臉蛋兒蹭了蹭,臉上的汗蹭得黏糊糊。
羅青藍面無表情地摸摸下巴。
最近的确生了些胡茬,不過清早仔細刮過了,難不成沒刮幹淨?
小崽兒真嬌貴,臉都蹭紅了。
他闆着張臉,兩手伸到唐懷芝腋下,把他在自己身上扒下來,皺眉盯着他,“不準亂叫相公。”
唐懷芝愣住了。
青藍哥的聲音跟小時候完全不一樣,沒那麼清亮了,沙沙的,即使沒挨在一起,都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動。
再加上那副嚴肅的表情,唐懷芝一時有些被吓住了。
這是青藍哥嗎?
他扁着嘴,眉毛皺成一團,無措地轉頭去找阿沅叔。
阿沅叔去哪兒了?
此時,阿沅叔正靠坐在馬車裡,以手撫額,大拇指瘋狂揉搓額側。
腦門兒兩邊突突直跳。
不想跟着下去丢臉。
唐懷芝四歲的那年,他娘還沒去邊境,在京城國公府裡親自帶他。
那年益陽長公主大婚,娘親帶着唐懷芝去吃喜宴,小團子雪白一個,被一群姨母抱着捏小臉兒。
那時候,羅青藍還是娘親身邊的副将,又黑又瘦像塊鐵疙瘩,抿着唇站在後面,一聲也不吭。
唐懷芝看見一身嫁衣的長公主,驚為天人,問娘親怎樣才能穿這身衣裳,可太好看啦。
唐将軍被茶嗆了一口,照着他後腦勺拍了一下,道:“姑娘嫁人才能穿,你一小男孩兒跟着湊什麼熱鬧?”
旁邊有貴婦人逗他,說等長大了要成親,就能穿這個了。
長大?成親?
唐懷芝指着遠處跟長公主并肩的新驸馬,“我知道,那個是益陽姨母的相公。”
有人又問他,那你長大了想跟誰成親?
唐懷芝一骨碌在椅子上跳下去,牽住身後羅青藍的手,“當然是跟青藍哥啦!”
小羅青藍曬得黝黑的臉上浮現了一層鐵青色,緊抿着唇,嫌棄地盯着唐懷芝油乎乎的小手。
自那以後,小孩兒天天使勁兒長大,想着趕緊成親。
童言無忌,這事兒當時被幾個姨母笑話了好久,弄得羅青藍半個月沒理人。
再丢人也得下去,阿沅叔一手挎着唐懷芝的寶貝箱子,掀開了車簾。
旁邊一個青袍小厮迅速跑過去,扶住阿沅叔的胳膊,“您慢點兒。”
看見略微下陷的眼眶裡那雙蒙着白翳的眼睛,小厮愣了一瞬,好像有些怕,但仍然緊緊護着阿沅叔下來。
“多謝,”阿沅叔向着小厮的方向點點頭,轉身拿出盲杖,在地上敲了敲,“小屁孩兒别亂叫,不像話。”
看見阿沅叔,唐懷芝才覺得安心一些,嘿嘿一笑,“知道啦,叫青藍哥還不成嗎?”
他摳摳手,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有點兒不大高興。
小時候都能叫的,落差有些大,小孩兒受不了。
而且,青藍哥的确變了好多,好像整個人都變大了一号,肩膀那麼寬,眼神也吓人。
羅青藍小時候跟阿沅叔很熟,看見那雙眼睛,心裡挺不是滋味,急忙過去攙着。
“手比我的都大了,”阿沅叔攥攥羅青藍的手,又拍拍肩膀,“小石頭長大啦。”
唐懷芝賴唧唧地湊過來,扯住阿沅叔的衣角。
羅青藍要攙人進去,阿沅叔晃晃盲杖,“我有這個,不習慣人攙着。”
又神神秘秘地湊過來,低聲耳語:“小孩兒有情緒了,你剛才那句太吓人,快哄哄,别給我們吓哭了。”
說完,阿沅叔便把手裡的箱子塞給羅青藍,舒爽地伸個懶腰,跟着小厮進府,兀自去自己的住處了。
可算把這煩人精送出去了。
阿沅叔的話雖然是悄悄說的,卻故意讓唐懷芝聽見,臊得小孩兒臉更紅了,“誰有情緒了?”
念叨青藍哥一路,下來就讓人訓了,平時跟個小炮仗似的,這會兒卻安安靜靜不說話,不用眼睛看都知道不高興了。
“誰也不用哄,”唐懷芝在羅青藍手裡搶過他的箱子,抱在懷裡往台階上邁,嘴裡咕哝着,“我都長大了。”
小孩兒臉皮薄,覺得沒面子,又有點兒怕羅青藍,隻顧着進去趕緊追上阿沅叔。
箱子遮了視線,鞋尖磕在台階上,差點摔個屁股蹲兒。
這下更沒面子了。
唐懷芝裝作無事發生,嘴巴卻扁起來了。
羅青藍皺皺眉,往前跨了一步,披風被他甩在身後,發出呼啦的響聲。
他一手拿過木箱子,一手抓住唐懷芝的腰把人撈起來,緊緊夾在胳膊底下,風風火火地往府裡走。
将士們盯着自家将軍的背影,面面相觑,聽着将軍扔下的“練兵場等我”的命令,好大會兒才反應過來。
四個小仆一起“啊”了一聲,急忙跟着跑了進去。
一直跟在羅青藍後面的那個武官,叫金禮的,擺擺手讓其他将士回營,自己也大跨步跑上了台階。
“幹嘛呀?”唐懷芝被抓到癢癢肉了,咯咯直笑。
可他現在生着氣呢,笑完又覺得沒面子,咋咋呼呼地掙紮起來,小腿直撲騰。
七/八歲的小孩兒哪掙得過大将軍啊,氣得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又舍不得咬疼青藍哥,隻留了個很淺的印,連帶着一圈兒亮晶晶的口水。
羅青藍任由他胡鬧,夾着小孩兒,穿過正院大廳,走過二道門,沿着抄手遊廊往裡去。
“又沒兇你,生什麼氣?”
這話比剛才語氣軟一些,但聽着仍然像是在訓人,唐懷芝停下亂撲騰的小腿,閉着嘴不出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