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這丈夫又是傷病又是眼疾的,即便他性情暴躁,動起手來也打不過自己。
自我安慰了一通,紀輕舟故作豁達地扯開嘴角:“我既然答應你們了,就不會反悔。”
“你能這樣想,那是最好。”解予川也不揭穿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的褶皺,如釋重負般地舒了口氣。
其實他也知道此事不太妥當,待弟弟知曉了,必然要大發脾氣,隻是不論是他還是父母,都拗不過祖母的堅持。
既然事情已經如此,非要尋一人給弟弟沖喜,這紀雲傾好歹外貌條件優越,雖身份低微,又在京城惹了麻煩,但有弱點和需求的人,才更好掌控。
“想通了就快些收拾吧,若不是你搞了這一出,我們現在說不定都要出城了。”
沈南绮說着也站起身來。
紀輕舟神色微凝:“出城?去哪?”
“你說呢,這喜事不在上海辦,也不在桃花塢的老宅,選在這新造的小洋樓裡,不就是為了避人耳目?如今事辦完了,自然要回上海了。”
沈南绮的語氣聽着輕慢,眼神倒十分平和:“況且今日,元元就要回來了,說不定此刻船都到碼頭了,你如今為他的妻子,肯定是要跟我們回去的。
“不過須注意了,到了上海,你的身份就是我的表外甥。千萬别說漏嘴了,這男子結親,畢竟不光彩。”
這等倒黴事,即便她不提醒,紀輕舟也沒興趣同别人訴說。
因此面對解夫人諸多要求,隻是微微笑道:“地下情人嘛,我明白。”
·
說是收拾,也沒什麼可收的。
自住進來起,他的行李都還沒打開過。
不過在解家二人離開後,紀輕舟倒是在房間的衣櫥裡找到了一隻紀雲傾留下的皮箱。
裡面沒什麼貴重物品,隻有些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具,于他而言都是些沒用的雜物。
盡管無用,紀輕舟還是把它帶上了。
他心中還抱着幻想,萬一哪日他回去了,還能把皮箱子物歸原主。
花十分鐘整理洗漱完畢,紀輕舟背着斜挎包,提着行李箱和小皮箱下了樓。
主人出門,樓下的傭人們忙得熱火朝天,紀輕舟想攔個人問問有沒有早飯都攔不住,隻好先去放行李。
剛在車夫幫助下把行李放上敞篷馬車,就聽見解夫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你這箱子樣子不錯,哪裡買的?”
他反射性地回頭,看見解夫人左手拎着小手提包,右手提着裙子,從門口的台階上走下來。
她那旗袍馬甲的裙擺過長,幾乎遮蓋了腳面,若不提着根本走不了台階。
“朋友從國外帶的。”
“哪家的,改天我也叫朋友給我帶一個。”
“說了您朋友也找不着,是個沒名氣的小廠商。”
這年代帶輪子的拉杆箱還沒出世,紀輕舟編不出個牌子,隻好搪塞過去。
他的态度敷衍,沈南绮卻也懶得追究,微擡下巴道:“你自己選一輛坐吧。”
“那個?”紀輕舟視線瞥向了停在香樟樹蔭下的人力車。
“不然呢?蘇州的路太窄了,開不了小汽車。”
沈南绮說着,上下掃視了他幾眼,走近幾步道,“我剛才就想問了,你怎穿得這樣奇怪,沒别的衣服了?”
紀輕舟料到她要說這個,故作遺憾說:“是沒有,忘記帶了。”
“這樣到上海是要被笑話的,搞件長袍也好呀,還有這頭發,長得遮眼睛了,怎麼不梳上去?”
不等紀輕舟找借口解釋,沈南绮又道:“人看起來倒是比昨天有氣色,等回上海了,要好好收拾收拾。”
“行。”紀輕舟一口答應下來。
見解夫人心情不錯,忍不住問出了心底徘徊已久的問題:“有早飯吃嗎?”
沈南绮聽了一笑:“你這小孩,餓了不早說。”
說罷,便讓孫姨去拿了些糕餅和茶水過來。
“你起得太晚了,早餐都收掉了,也來不及給你重做,再晚點,火車都要開了。”
“沒事,我随便吃點就行。”
紀輕舟接過孫姨遞來的食盒,心想這交換來的“婆婆”對自己居然還挺照顧。
也不知是為了她的面子好看,還是本性就随和。
就着橄榄茶吃了幾塊糕餅墊了肚子,待解予川上完廁所出來,三人便坐上了解家雇傭的人力車,在傭人們的目送下,從國學書齋的門前經過,走上坑坑窪窪的石闆路,跑了起來。
蘇州的人力車腳踏上有一鈴,跑起來叮當作響,聽着很是生龍活虎,但第一次坐黃包車的紀輕舟瞧着前邊車夫彎曲的脊背,心中卻頗不是滋味。
最好是有輛計程車,他心裡閃過這個念頭,但掃了眼周邊擁擠狹窄的道路,便知這是妄想。
獨自乘坐一車,無人閑談,紀輕舟也不想讓車夫累得急喘還要同自己聊天,就隻好安靜地觀察沿途的建築與民風。
一路寂靜無言,車鈴聲聽得人心發慌。
直到來到了火車站,紀輕舟才又提起興緻,對即将乘坐的一百年前的火車産生好奇。
車票買的是頭等座,擁有獨立包間。
包廂内環境則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不僅座位寬大舒适,墊有天鵝絨墊,腳下甚至還鋪了地毯。
坐進包間後,解予川就問乘務員拿了份報紙打發時間。
紀輕舟原也想看報,但見解夫人很是無聊的樣子,為了套話,便同她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
套話不是那麼容易的,多虧解夫人是健談的性格,這一路聊下來,還真被他套出了點東西。
這是關于紀雲傾的。
他之前有猜測過此人的身份,卻怎麼也沒想到對方竟是個京劇演員,并且在京城那塊還挺有名氣,隻是不知得罪了誰,差點斷送性命。
大概去年年底,為了避禍,紀雲傾逃到了上海,但依然沒能擺脫那些人的騷擾,被逼得在上海沒有戲唱,連維持生計都成問題。
估計也是為了找個保護傘,才不得已答應了這門荒唐的親事。
這令紀輕舟心裡也警醒了幾分。
這時代本就混亂,他所頂替的身份還惹了麻煩,看樣子當前最明智的選擇還是抱緊解家的大腿。
……
火車一路哐哧哐哧的,約莫兩個小時後就到了上海火車站。
車站臨近公共租界,在連接北浙江路與北河南路的界路上,也就是後世人口中的老北站。
紀輕舟對此時的火車站還挺感興趣的,畢竟他上學的時候也曾逛過鐵路博物館。
可惜沒時間讓他好好觀察,一出車站,他便被解家人帶着上了一輛小福特,一路匆匆地開進了租界。
若說此時的蘇州還保持着白牆黛瓦、小橋流水的原生态古城景象,上海租界内顯然已初具現代城市之雛形。
金色陽光籠罩的街道上,汽車、馬車、有軌電車、自行車與黃包車交錯穿行,嘈雜的人聲、車鈴聲、引擎聲接連不斷地湧入耳朵。
紀輕舟靠在副駕駛座上,眯着眼望着外面的街景緩緩流動。
感覺自己像個剪輯師,安靜地湊在屏幕前,看着一幕幕場景在視野中倒帶,一時間思緒漫無涯涘。
明明昨日清晨還在高層公寓中俯瞰城市美景,如今倒換了副視角,似背井離鄉幾十年的遊子回到了故地,怅然地對比着現世與腦海記憶的種種偏差。
1918年的上海,西人眼裡的遠東第一大都市。
摩登之城,時尚之都,充盈着一切矛盾的元素……
他會在這裡,開啟怎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