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輕舟翻開書頁,心裡有點忐忑。
對于繁體字,從千禧年代各種盜版影碟過來的紀輕舟自認還是有些信心的,但問題是文言文與白話文不同,用字繁複晦澀,很多時候沒法聯系上下文猜字。
再加上一些字詞在現代也不常用,就導緻紀輕舟翻開卷一,便發現有好幾個字不認識。
他頓了頓,果斷合上書籍,在解予安開口前搶占先機道:“這書有點深奧,不适合做睡前消遣,我去另挑一本給你念。”
說着就翻身下床,走到四鬥櫃前,把手裡的《莊子集釋》塞到了那兩本用作裝飾的《植物圖解》和《動物圖解》的下面,然後挑選起其他方便閱讀的書籍。
《經籍志》、《經濟學史》、《審判精神病學》,這都什麼雜七雜八的……
“等等,這是《僞君子》?”紀輕舟抽出一本薄薄的書籍,翻了兩頁後嘴角不禁上揚,“嘿,還是法文原版的!”
對曾留學法國的他而言,看法文可比看繁體文容易多了,當即敲定道:“就它了。”
紀輕舟不容置疑地拿着書回來,途中順便去關了大燈,打開了床頭的茶紅色台燈。
在他重新躺到床上時,解予安聞見了一陣淡淡的清香從旁邊飄來。
香氣清爽中夾着少許的淡雅木質香,奇怪的是明明沒有果味,卻令他無端聯想到了将熟的蜜瓜清甜的味道。
睡前還塗抹香水,真是伶人男旦做派……
解予安不無刻闆印象地想。
“你在歐洲打仗,應該會法語吧?能聽懂嗎?”
紀輕舟邊問,邊翻開了那印着大片法文印刷體的書頁,“不理我?那我就當你會了。”
“開始了啊。”他微眯起雙目,浏覽過前幾行的文字,然後清了清嗓子,開始閱讀:
“第一幕,第一場,是白爾奈爾太太和她女仆們的對話。
“白爾奈爾太太說……”
台燈醺人的光芒打在床鋪的一角,寬敞的屋子裡隻能聽見青年清朗的嗓音與書頁翻動的摩擦聲。
紀輕舟雖沒有看過《僞君子》的演出,但在留學期間,也看過幾場戲劇表演。
于是,為了增加閱讀的趣味性,便故意地掐着嗓子按照劇中角色的語氣讀台詞,自認十分有感情。
一幕結束後,紀輕舟拿起邊上的茶杯喝了口水。
正想問問聽衆評價如何,一低頭,卻略微睜大了眼。
一旁,解予安不知何時解下了眼睛上的紗帶。
他平躺在床上,眼眸閉合,纖長的眼睫自然地平垂着,在眼底覆蓋淡淡的陰影。
完整的容顔既淡漠甯靜,又攝人心魂。
“你的眼睛不是必須得蒙着啊?”仗着無人知曉,紀輕舟不掩目光地注視着他的臉,不覺偏移了話題。
“不可見強光。”解予安簡略說明。
“奧。”紀輕舟輕咳一聲,強行轉回注意力,繼續剛才話題。
“點評一下,我念得如何?”
解予安沉默稍許,道:“不愧為戲曲表演家。”
“嗯,”紀輕舟自我肯定地點了點頭,“評價中肯,算你還有點眼光。”
“那我接着讀。”
紀輕舟認為他那句“戲曲表演家”是在稱贊自己聲情并茂的朗讀技巧。
而事實上,解予安形容的卻是他的音色。
紀輕舟的嗓音是很有質感的青年音,尋常交流隻覺他國語标準,吐字清晰,某些時候可稱得上是伶牙俐齒。
但此番他念的是異國語言,解予安聽久了便覺特别起來。
不斷變換的語調裡,或是故意夾捏的、壓低的嗓子裡仿佛含着某種蓬勃的朝氣,橫沖直撞又不由分說地闖入他的腦子裡,模模糊糊地勾畫出一個神采奕奕的青年形象。
解予安本想抓抓他發音上的失誤,聽着聽着卻反倒入神了,好似真的在看舞台劇般,有的地方甚至會忍不住會心一笑。
但往往這時候,他又會馬上脫離情緒,拉平嘴角的弧度,免得被對方抓住把柄。
《僞君子》的篇幅不長,盡管如此,紀輕舟也念了一個多小時,念得他口幹舌燥的。
讀到後期,别說感情充沛,連語氣都消失了,跟念經似的。
最後一句結束,他喝了水便關了台燈,躺入被窩準備睡覺,壓根沒管旁邊的解予安是什麼狀态。
今天這一日,他經曆了太多的事情。
不僅肉.體疲憊,精神更是因長久的緊繃而倦怠。
可當他合起眼時,對親朋好友的想念及對未來生活的迷茫與憂慮又紛紛湧來,折磨着他的思想。
躺了一會兒,難以入睡,紀輕舟無奈地睜開雙目,準備抓個人聊聊天轉移注意力。
他翻了個身朝向右側,瞧着解予安在黑暗中朦胧的臉龐輪廓,小聲詢問:“我聽說,你以前是在美國念軍校的?”
托紀輕舟那一頓念經的福,解予安意識本已有些模糊,此刻聽他突然出聲,神志又頓然清醒過來。
沉靜幾秒,解予安耐着性子,平靜地應了一聲。
“那後來怎麼去了歐洲打仗?”
“研習軍事。”
“哦,相當于保研了是吧?”
紀輕舟給他的回答做了自我理解,旋即又問:“那你是怎麼受的傷?被炮彈炸了?”
解予安沒有回答,腦海中卻閃過了一些畫面。
一些……
堆積扭曲的肢體、破碎西瓜般的頭顱、粘稠的血與肉、肮髒擁擠的擔架、空洞無光的眼珠……
沒等到回應,紀輕舟當他是不願回憶痛苦過往,就另起了個話題:“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家人為什麼叫你元元?”
“是不是因為‘予安’這兩個字,念得快像‘yuan’?
“解予安,予安,元?”
“紀輕舟,”解予安嗓音裡壓着不耐,“你若實在閑得慌,就去找門口的警衛換個班。”
“你困了嗎?對不起,我以為你睡了一下午,這會兒會睡不着呢。”
紀輕舟真情實意地道歉,說的話卻像是在調侃他跟頭豬似的睡個不停。
解予安翻了個身,背對着他,不再言語。
房間内的空氣當即恢複了靜谧。
新婚燕爾,嬌妻在側,老公卻睡得像頭死豬。
紀輕舟看着他的後腦勺,腦子裡莫名閃過了這個念頭。
随即他頗感寂寞地躺平身體,睜大眼漫然地盯着黑黢黢的天花闆,直到盯得眼睛泛酸,才又閉上眼,嘗試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