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予安本習慣性地想忽略這個問題,但想起幾小時前的那場無聊争執,還是回了一個字。
“念。”
“今天太晚了,就讀一章吧。”紀輕舟輕輕打了個呵欠。
在民國待了才一個星期,他已經養成了早睡早起的作息,超過十點未閉眼就開始犯困了。
在疲憊與困意的雙重影響下,他念書的聲音有些低啞,不像之前那樣富含感情,一個個單詞連成缺乏語調的句子,就像在演唱催眠曲。
解予安聽着聽着,原本還算清晰的意識開始模糊起來,不由自主就要沉入睡夢中去。
不知何時,外面又下起了雨,雨點打在窗台上“噼裡啪啦”的,吵人清夢。
念完一章,紀輕舟合起書本放到床頭櫃上,關了台燈,整個人滑進了被窩裡。
閉眼之前,他想起解玲珑在晚餐時給他的提醒,猶豫片刻,還是扭頭看向了身側,低聲問:
“你今天是不是想介紹邱文信給我認識,結果我錯過了晚飯,所以你不高興了?”
解予安幾乎就要睡着了,聽見他聲音,又陡地清醒過來。
回想了紀輕舟的問題後,他不假思索便答:“自作多情。”
紀輕舟轉回了腦袋,沉默着半晌沒有回應。
沒等到意料中兔子炸毛的反應,解予安忍不住主動問了句:“在想什麼?”
“我在想,沖動殺人在民國法律裡要判幾年。”
“……”
這下沉默的輪到了解予安。
深夜裡,細雨聲愈發清晰,靜默到尴尬的氛圍似病菌迅速地占領了整個房間。
正當解予安不由自主地思考起關于這一問題的答案時,忽聽身邊人發出一聲輕笑。
“開玩笑的,别多想。”
紀輕舟拉起被子蓋住下巴,半張臉埋進被窩道:“趕緊睡吧,明天你得跟我一起早起。”
“晚安,解元元。”
他的聲音已是模糊不清,解予安卻在聽到自己的小名時,無端悸動了一陣。
心緒猶如平靜湖泊被投入一粒石子,激起水浪,泛開徐徐漣漪……
·
第二天,紀輕舟破例起了個大早,頭一回在吃早飯時碰到了别的解家人。
今日周一,沈南绮一早又要趕火車去蘇州的學校上課,見紀輕舟出現在早餐桌上,便提了一句送他去店裡。
紀輕舟想着往那繞一下也不遠,就一口答應下來。
經曆了兩天的陰雨,今晨天氣總算轉好,雲淡風輕,溫暖适宜。
受和煦朝陽影響,透過車窗看見的街景也顯得分外安然。
蹭車到了愛巷路口,紀輕舟提着包、拿着昨晚制作的紙樣下車,與沈南绮道别。
關上車門後,一轉身恰好對上理發店老闆探究的視線。
姓葛名慶平的理發店老闆雙手搭着胯站在店門口,目送着那輛雪佛蘭小轎車離去,随即視線一轉,目光炯炯地盯向紀輕舟,一副“我早知道你小子不簡單”的眼神。
“早啊,葛老闆!”紀輕舟露出笑容與他打了聲招呼,腳步自然地走向店門。
心忖完蛋,從今日開始,他在這條巷子的名聲估計就要變成坐豪車上下班、體驗生活的富家仔了。
希望這名聲不會影響到顧客對他的信任度。
迎着朝陽打開店門,挂上左右旗簾,拿剪子修剪掉門口被雨打落的月季花,新一日的工作便開啟了。
上午的主要工作是去附近的布莊挑選購買合适的布料用于制作西服套裝。
至于襯衫的料子,紀輕舟準備直接用店裡現成的白棉布。
時間緊張,買了布料還要做事先處理,通過噴水熨燙或蒸汽預縮的方法,降低面料的縮水率,等待面料自然冷卻定型後才能開始裁剪。
一切都需要時間。
于是到店後,紀輕舟先根據計劃裁下制作襯衫需要的棉布長度,以一小片小樣進行溫度試驗後,再将整塊棉布平鋪在熨燙台上均勻地灑水熨燙。
燙幹後,将先将料子放在那,令其自然冷卻,爾後背上挎包,鎖上店門,去布莊挑選西裝面料。
花費了一個小時的時間,逛了三家布莊,紀輕舟最終挑中了一款深灰色的魚骨紋純麻用作西裝面料。
并通過講價還價,以一角一分的價格購買了十八尺的布料。
而襯衫所用的中平紋布,市場價格在一角一尺,算上縮水量,裁衣需準備十二尺。
這麼一來,整套西裝的面料成本加起來是三塊一毛八。
至于裡料、内襯、紐扣、縫線之類的輔料,就挑店裡現成的用,成本盡量控制在一元以内。
如此,一整套西裝的成本就控制在了四元左右。
對于這一套西服的料子,為了不超顧客預算,紀輕舟的确是精打細算,但不代表他選料時就敷衍随意,光揀便宜的來。
要說這衣服料子差,那絕對稱不上,不論純麻還是平紋棉布,都是純天然纖維,純人工紡織,放到現代,反倒為大衆所追求。
況且亞麻面料透氣性好,既耐穿,又幹爽挺括好打理,而其天然帶着點粗犷氛圍的質感更是其他面料難以複刻的。
這樣的料子用作春夏期間的西裝再合适不過,哪稱得上是随意應對,敷衍了事?
買完了布料,接下來就是緊張的制衣工作。
一套西裝,幾百道繁瑣工序,光靠白天上班時間制作肯定是來不及的,既然接下了這活,紀輕舟就做好了晚上熬夜的準備。
然而白天在店裡的是工作,晚上照顧解予安也是工作,兩相權衡之下,紀輕舟隻好選擇折中,将白天未做完的活帶回解家去做。
在一樓管事房間的旁邊有個小裁縫間,放着一台縫紉機,是給傭人們縫補衣物用的。
但傭人有衣物磨損,一般都更習慣于自己手工縫補,不常使用縫紉機。
那房間常年空閑着,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場。
于是第一天晚上,給解予安放好洗澡水後,紀輕舟就去了樓下,一個人在小房間裡踩縫紉機踩到了淩晨三點。
第二天夜晚,當阿佑在卧室裡給解予安念書打發時間時,他便坐在另一張沙發上,倚着靠背鎖扣眼、納駁頭。
等解予安躺到床上休息,他又一個人悄悄下樓,窩在小房間裡踩縫紉機踩到了淩晨三點。
周三清晨,時針剛指向七點,紀輕舟就同被迫一起早起的解予安出現在了餐廳裡,連一向最早起床的解見山和解予川二人都晚了他們一步。
當解家老爺從管事手裡拿過今日的《申報》走進餐廳的時候,就見落地長窗前,解予安與紀輕舟的身影一坐一立。
他兒子細嚼慢咽地品嘗着中式早餐,一舉一動慢條斯理。
他“兒媳”則是左手拿着牛奶杯,右手拿着面包片,就着牛奶對面包狼吞虎咽。
解見山詫異地走向餐桌,在自己位子上落座,見狀不禁關心道:“這麼急嗎?要不你坐下吃,等會兒我送你過去。”
“多謝您的好意,但不順路,還是算了。”
紀輕舟一口氣喝完牛奶,拿起外套,剛邁出步伐又緊急撤回,對解予安囑咐道:“今天很忙,中午我就不回來吃了,你到時讓阿佑帶你下來吃飯。”
解予安微不可見地抿了下唇,冷聲道:“随意。”
解予川正打手勢讓女傭給自己上一份中式早餐,聞言情緒複雜地看解予安幾眼,想說什麼又終是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