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步上前,将被迫後退的江又翎困在牆角,手緊緊地握住江又翎的下巴,揚起他的臉,逼迫他直視自己,語氣森寒,如深冬嚴冰:“隻是不讓你去景陽,你就要離職?”
江又翎心頭一沉。
這是最壞的結果。
他看着秦郁的眼睛,頂着恐怖的壓迫感,竭力以安撫的語氣道:“我可以解釋……”
平日裡能讓秦郁從情緒中冷靜下來的秘訣,這次卻毫無效用。
秦郁完全沒有聽,隻是重複了一遍:“你要離職?”
江又翎沉默片刻,輕聲道:“是的。”
即使是在眼前的情景下,這兩個字脫口而出,仍舊讓他感到一陣輕松。
幾個月以來,他想象過無數次自己向秦郁當面提出離職的情景,沒有一次想象到會是眼前這樣。
說出來也就意味着毫無轉圜餘地,沒有退路,隻能向前。
得到了他的親口确認,秦郁面上閃過不可置信,眼眸中卻依舊有着刺骨的冰寒。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江又翎聽見自己說:“知道。”
秦郁怒極反笑:“因為什麼?扶氏向你抛出的橄榄枝?”
“你以為扶氏是看中了你的能力?他隻是想從你這裡得到寰宇的情報!你的一切都是秦家的,離開寰宇,你什麼都不算,隻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江又翎頓了頓,避開秦郁燃燒着怒火的眼睛,緩緩垂下眼眸,纖長如鴉翅的睫毛微顫,掩住了内裡的真實情緒。
在這樣的關頭,他居然走神了。
眼前的景象,秦郁用語言肆意侮辱着他的樣子……漸漸和三年前的那個晚上重合。
那時的秦郁,比現在還不會隐藏情緒。
那是十分普通的一天,秦郁臨時通知他,晚上有場圈内幾個相熟二代的聚會,讓他去安排。
他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讓江又翎跟他一起去。
江又翎其實并不想去,當晚聚的那一圈人仗着自己家裡的權勢,做事毫無底線可言,花樣玩得一個比一個花,違反公序良俗的事沒少幹,于是以有工作要加班處理為由推拒了。
但不巧的是,他在公司加班時,收到了市場部的聯系,有份文件十分緊急,需要秦郁立即簽字。
迫于無奈,江又翎隻能去當晚聚會的飯店找秦郁。
包廂門開着一條縫,氣氛很熱烈,濃重的酒氣從裡面傳出來,不斷有歡呼和起哄的聲音。
江又翎在門口站着,等他們話題出現空隙,便進去找秦郁簽字。
站着站着,卻聽見了他自己的名字。
說話的人顯然喝得不少,說話都大舌頭了,又離門口很遠,江又翎集中注意力聽,也隻能聽見他烏拉烏拉一大串話裡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不過說完之後,後邊接了句清晰的:“秦總,怎麼說?”
江又翎聽見了秦郁的聲音,他就像絲毫沒有受到酒精影響一樣,聲音冷冽,每個字都清清楚楚,穿過門,傳遞到他耳朵裡。
“他跟我沒有一點血緣關系,我爸同情心泛濫撿回來的養子而已,就是現在的工作,也是我給他的,他怎麼可能有多餘的想法。”
“……”
這個話題很快被揭過,氣氛重回熱烈,無人在意門口站着的人手中的文件險些落在地上。
他悄然從門口退開,直到半小時後才進去,裝作沒有任何異常的樣子。
在場沒有人在意他這個被背後當談資的對象,秦郁看見他的時候,臉色極差,顯然是因為下班時間還要處理工作,被擾了興緻。
他跟着江又翎找了個空包廂,看都沒看就簽好名字,将文件丢給他,滿臉不耐:“趕緊回去。”
江又翎一絲不苟地收好文件,輕聲道:“好的,秦總。”
而後轉身離開。
往常他跟秦郁獨處的時候不太在意稱呼,隻要不是在其他人面前,經常直呼秦郁的名字,秦郁也不在意。
至少表面不在意。
不過從那晚之後,江又翎就再也沒有喊過秦郁名字,而是恭恭敬敬地喊“秦總”。
他意識到了自己所犯的錯誤。
曾經的幾年相處讓他産生錯覺,逾越了助理的界限,心中萌生了絕對不該有的感情。
即使他把真實的情愫隐藏得很好,但還是在一日日的朝夕相伴中得意忘形,誤認為即使秦郁永遠不會回應他的感情,他也能成為秦郁重要的人。
而對秦郁來說,自己的助理有這樣的認知,顯然冒犯了他的權威。
秦老夫人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他沒有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那個夜晚毀掉了他竭力粉飾的外衣,從此以後,江又翎抛棄了曾經自欺欺人的幻想,搬出了自己從十六歲開始住的秦家,把秦郁當成他的上司,以純粹的下屬心态面對着他。
他的努力奏效了,之後的幾年裡,他們退回了對彼此都更加合适的關系,秦郁對他仍舊不冷不熱,但江又翎沒有再聽到過那樣令人難堪的言語。
再度聽到秦郁沖他說出如此冷漠的話,讓江又翎有些恍惚。
長久的相處裡,他已經習慣了揣測秦郁的情緒從何而來。
這次也不例外。
他想到了個很貼切的例子:對秦郁來說,他提離職,就相當于用得最順手的工具突然長腳跑了吧?
他以為秦郁想要的是他安安分分地做下屬,可在秦郁眼中,他還到不了下屬那樣高級的存在,隻是工具。
認識到這一點,江又翎甚至并不覺得難過,隻是有種本該如此的解脫感。
江又翎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真的累了。
他知道怎樣說可以把秦郁的情緒安撫住,讓他冷靜下來,聽自己解釋。
但他突然不想做了。
秦郁居高臨下地看着江又翎。
秦郁很少離他這麼近,或者說除了他,沒有人會和江又翎挨得這麼近。
江又翎總是有意識地和所有人保持着距離,分寸感和距離感仿佛刻在他的骨髓之中,即使是秦郁,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這個樣子。
這個角度看,能看見他平日裡隐藏在眼鏡框後的眼眸微合,濃密纖長的睫毛輕輕顫抖着,薄唇微抿,讓江又翎顯露出了一絲從未表現出過的脆弱無助。
分明隻是一絲若有若無的脆弱,卻讓秦郁的思緒從燃燒着的滔天怒火中略微解脫了出來。
他手上松了幾分力道,江又翎的襯衫不再被他緊緊攥住。
隻是片刻而已,原先被憤怒壓下的情緒又抓緊機會湧上心頭,讓秦郁無從消化,也無從辨識。
但很快,顫抖停止了。
江又翎擡起頭,神色已經恢複了平靜,回到了他工作中一貫的樣子。
他的眼神平和堅定,無悲無喜,好像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秦郁不錯眼地盯着他的臉,聽見他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去扶氏,也永遠不會做一件對寰宇不利的事。”
聽到這個消息,秦郁還沒來得及轉換自己的神情,又聽見江又翎說:“但我不會撤回離職申請。”
“半個月後,我會離開寰宇。”
這句話,他也一字一頓地說了出來。
他擡起手,用力掙脫秦郁的鉗制,撿起剛剛在沖突中散落一地的文件,細緻整理好,放在了桌面上。
秦郁看着他的動作,心中滔天怒火催化着他的破壞欲,身體卻像跟不上腦子一樣,不曾挪動一步。
“江又翎,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撤回申請,我可以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他望着江又翎的背影,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如果你敢離開寰宇,我一定讓你無處可去。”
江又翎整理文件的手絲毫未動,整整齊齊地碼好紙張,又用桌上的鋼筆壓住,仿佛秦郁的話沒有給他造成一點影響。
做完這些事,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辦公室,全程,都沒有看秦郁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