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的風格。”

“喔……”段輕名意味深長地道，“你在學我？”

兩人邊說邊踏波走回廊内，顧平林面不改色地道：“你也有學靈心派劍法，我為何不能學顧影劍法？”

段輕名笑道：“當然可以，顧師弟學我，是我的榮幸，請随意。”

“你不必得意，”顧平林掃他一眼，“此招始終出自靈心劍法，縱然變化多一些，也與你的劍道不同，而且它尚有完善的空間，下次未必不能破你的雲中雁影。”

段輕名“誒”了聲：“話不能這麼說，沒什麼不可能。”

顧平林學着他的語氣：“是啊，沒什麼不可能。”

段輕名問：“新招何名？”

顧平林道：“雲中落雁。”

段輕名失笑：“好歹是師兄弟，你就非要這麼處處針對我？”

“不是針對你，是針對你的劍道，”顧平林微微蹙眉，盯着他道，“世間道法，重在傳承，顧影劍法雖好，但始終過于複雜，除了你，天下還有誰能記得住那些變化？又有誰能傳承你的劍道？你飛升，它便湮滅。正如你對魂劍流的評價，依賴外物的劍道算不得強，那依賴一個人的劍道，又怎能算是真正的道法？”

“你這樣想？”

“錯了嗎？”

段輕名沒有直接回答：“複雜，是你眼中的招式，簡單，是我心中的招式。”他擡手扶上欄杆，側身望月：“正如生死輪回，死，即意味着再生的開始，生，則是死亡之路的起點，複雜到極點，即是另一種簡單。”

但凡世間上乘劍道，無不追求化繁為簡，人劍合一，返璞歸真，姚家殊世劍術便是其中代表，顧平林從未聽過這種“化簡為繁”的說法，外人聽見定會斥之為荒謬，不過此話出自段輕名之口，顧平林也就放下偏見，跟着沉思起來。

段輕名道：“無生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無中生招，一式生千萬，是顧影劍法之真谛，說它簡單，因為它原本就是無，真正的無，世人隻知删繁就簡，以求返璞歸真，又怎知由簡生繁，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返璞歸真？”

同為劍道高手，顧平林聽到這番解釋，斟酌半晌，點頭：“不錯，有歸于無是道，無中生有自然也是道。你這話雖新奇了些，但确實有幾分道理。”

有化無，無生有，不息不滅，大道無形。這般理解，顧影劍法之所以有那麼多變化，正是因為他已經達到有無之境。劍招有形，招出有名；劍招無形，随意生變——這才是真正的返璞歸真。

破它難，也簡單。

若說簡單，卻仍是難，達到這種境界的能有幾人？

顧平林想到這裡，不禁搖頭。

段輕名忽然回頭問：“完善顧影劍法，你當真沒興趣嗎？”

“有興趣啊，可惜我心中已有自己的道，”心中漸覺豁然，顧平林道，“倒是你，将這些道理告訴我，就不怕我超過你？”

“怕？”段輕名聞言大笑，拉起他鬓邊一縷黑發晃了晃，毫不掩飾自負，“怕啊，我怕沒人能超過我，如果有，我期待他的出現——你能嗎，顧小九？”

“難，”顧平林亦直言，“你應該已經發現了，自上次突破後，我的修為再未精進。”

段輕名果然沒有驚訝，松開手：“為什麼？”

“沒什麼，大道無情。”顧平林避開他的視線，轉身望着水中月影。

面前人已非前世人，執念永難解，自己道途堪憂。而他天賦奇高，随着補天訣的完善，修煉速度将越來越快，兩人的差距隻會越來越大。那人前世故意消遣自己，最後還給自己留下執念，然後一身輕松地破境離去，讓自己空守着執念，再次虛度一世。不甘心又如何，上哪裡去找他？

顧平林平靜地道：“你結内丹不需十年，而我今生能否突破内丹境尚且未知，大概不會是你的對手。”

“大概，”段輕名重複了遍，“你沒想放棄。”

顧平林道：“當然，我顧九幾時放棄過？”

段輕名颔首：“接下來去哪裡？”

“嵪山古林。”

“看來你已有打算。”

顧平林“嗯”了聲，沒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轉回身面對他，久久不語。

經不起挑釁，過于相信判斷，看不清的人是自己，以至與這個宿敵生出諸多誤會，才會中了南珠的暗算。

但細想，那時自己先被步水寒之死刺激得失去冷靜，再是道脈被廢，縱然覺得蹊跷，也因為這段刻骨仇恨，顧不上深究了，可段輕名呢？若說他也沒有發現問題，未免不合常理，他竟能容忍這樣的利用？

顧平林心念微動。

不對，後來他當衆斬去南珠一臂，南珠元氣大傷，敗退回東海，陸界霸業圖謀到此為止。

照理說，他當時已是赫赫有名的大劍修，顧影劍法名震天下，南珠但凡有一絲理智，都不會去惹他的，兩人因何對上，這中間的緣故，自己竟不清楚。

如今再看，他大概是發現被利用了。

想不到臨死前，倒是他給自己報了這個仇，雖然不是為自己。

“能讓你看得發呆，原來我有這麼迷人，”面前的臉放大，“來日方長，天天讓你看如何？”

顧平林回神，沒計較他的調侃：“你是來找我？”

段輕名直起身：“嗯，段氏那邊，家老們仍未放棄抓我回去繼承段氏家主的想法，大概會想利用你牽制我……”

“你這麼迷人，當然是自己解決了。”顧平林打斷他。

“心情好了，麻煩就甩給我，又欺負人啊，”段輕名再次失笑，看着他在欄杆旁的平台上坐下，“你是真要在外面吹一夜的風了？”

今夜注定無眠。顧平林道：“賞月。”

“好風，好月，良辰美景，何不共賞？”段輕名跟着坐下來。

空空的背後多了個人，隔着衣袍，似有溫度。顧平林微微揚了下嘴角，瞥了眼手旁的潔白衣袂，轉而擡頭望着廊外的月亮，身體輕輕後仰，将重量轉了些到那人背上。

月落，潮來。

兩人誰也沒有動，也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