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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卡被鎖在床頭的抽屜裡,連同那晚模糊的影子一同消失在宋懷川的生活。有時宋懷川在夢裡見到他,也隻有一個瘦削的背影,醒來時心律失常,像是追逐着什麼卻一腳踩了空,很快在換好衣服後忘了個幹淨。
宋迎夏讓他把卡還回去,既然他們在同一個學校,那麼再見一面并不難。但在那之前,姐姐的化療和靶向藥的高額費用先讓他焦頭爛額,他借補課的名義背着宋迎夏出去找工作,因為他年紀不夠,能找到的工作并不多,但不論如何總比在家坐以待斃好。
第二次遇見紀聿禮,在學校。他從走廊的另一端走過來,被一群人簇擁着,蹙着眉揉捏太陽穴,比起那天晚上多了份不近人情的矜傲。
無論是現實還是夢裡,看到紀聿禮的瞬間他的心髒總是不正常。宋懷川走到他面前,手指摩挲口袋裡銀行卡上的凸起。
張了張嘴,想問“你還記得我嗎”,然而一陣風撫過,紀聿禮眼睛也不眨地與他擦肩而過,宋懷川的眼前仿佛按下了慢速鍵,看見紀聿禮耷拉的眼睫,走時飄動的發絲,平直的唇線,以及嘴角的痣,同那晚悠悠湊近一樣從他眼前晃過。
下一瞬他被推到了牆角,紀聿禮的身影被層層疊疊的人群遮掩。
“别擋路,傻逼。”
“傻站着幹啥。”
宋懷川置若罔聞,盯着人群中最突出的那一個。他聽見紀聿禮身邊的一個男生媚笑着喋喋不休,拐彎抹角地暗示紀聿禮給他錢,紀聿禮懶懶地“嗯”了一聲,丢下一句”别跟着我”。
人群的腳步瞬間停住,目送紀聿禮幾步後消失在拐角,面面相觑,然後吵吵鬧鬧地朝另一個方向離開。
人聲漸遠,宋懷川口袋裡的手倏然一松。
後來聽說假期裡紀聿禮出國滑雪遭遇了事故短暫性失憶,有些事需要慢慢想起。他想起了跟在他屁股後面鞍前馬後的小跟班,想起了最喜歡抽的煙,卻始終沒有想起他曾經靠在一個人懷裡,然後遞出去一張二十萬的卡。
二十萬對于紀聿禮來說不過是一場尋常不過的施舍,就好像在碼頭喂食的遊客根本不在意自己喂的是哪一隻饑腸辘辘的海鷗。
或許紀聿禮記得的隻有給他喂食的宋迎夏,或許即使沒有那場意外,紀聿禮也早已忘得幹幹淨淨。
姐姐的病在某一天毫無征兆地惡化了,治療過程中感染,險些下病危通知書。宋懷川投進去的所有錢都如同石沉大海,最後還是打開了那個緊閉的抽屜。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堅持的開始搖搖欲墜,在自尊與現實間找不到平衡的支點,他竟然開始慶幸那一晚遇到了紀聿禮。
他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個顯而易見的誤區,饋贈的人并不需要記得得到饋贈的人,得到饋贈的人沒有立場指責其不記得自己。紀聿禮得到了他們的幫助,給予了報答,而他接受了報答,那麼他們已經兩請了。
可他又在奢望什麼?
窮途末路的人,還能奢望什麼?
他在名爵音庭又碰見了紀聿禮,一個人睡在沙發上,縮成小小的一團,和旁邊已經挑起小姐的人如同兩個世界。
紀聿禮看上去不像是會流連在風月場所的人,好吧,在學校裡見到的紀聿禮也和那天晚上給他的印象截然不同。
但是紀聿禮睡覺的模樣也和他平時的樣子大相徑庭,宋懷川想到了那晚他躺在自己懷裡的場景,鬼使神差地脫了外套披在他身上。
然而紀聿禮卻在那一瞬醒了,宋懷川對上了他的眼睛,裡面流露出的憤怒、錯愕還有深深的恐懼令他微微一愣,下一秒臉被扇得偏開,幾乎耳鳴。
包廂裡陷入寂靜,他被紀聿禮踹在地上,紅酒從頭頂澆落,破裂的碎片劃過他的臉,他垂下眼,看見紀聿禮微微顫抖的手。
紀聿禮,你在害怕嗎?
比起辯解自己的行為,他更需要克制自己不問出這句不合時宜的話,因此紀聿禮誤解了他的沉默。
他得到了一筆違約金,被炒了鱿魚。他在經理的勸告下給紀聿禮鞠躬,幹涸的酒漬是他搖搖欲墜的自尊,擡起頭,對上紀聿禮高高在上的漠然的眼神。
紀聿禮不是他幻想出來的那個人,他陷在夢裡太深,給模糊不清的人影套上了一層彩色的濾鏡。
他的渴望,一開始就帶着虛無的底色。
離開時,紀聿禮正靠在窗邊抽煙,他的臉在煙霧中晦暗不明,如同宋懷川從來沒有看清過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