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甯北侯府長期沒有人氣,早就一股潮濕腐朽的氣味。有幾間客房是對易殊開放的,但他一年也沒進去過幾回,每次回來也就是直奔祠堂罷了。
易殊走過漆黑的中庭,徑直走向深處的祠堂。
他垂眸推開隔扇門,一股香灰混合着油燭的氣味撲面而來。
“兒臣回來了。”易殊一面說着,一面點燃火折子照亮了四處的油燈,火光映着他的臉,卻怎麼也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往常都是一個月來一次,隻是這次出了一趟遠門,沒辦法親自上香。
祠堂裡的油燈殼是銅制蓮花紋樣,甫一點燃燈芯,火光明亮,經久不息,并不是他走時的模樣。爐内的香燭燃盡的灰也很新鮮,就像是這兩天才有人來過。神龛内的每一塊牌位都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反着漆器的光。
平時他在宮中一個月才能回來一趟,也沒麻煩旁人清潔祠堂,往日裡月月來倒是沒有察覺,現在一晃走了半年,祠堂内要是沒落灰,倒是真就說不過去了。
倒也沒那麼難猜,其實是殿下吩咐人照看的吧。
易殊撩開手腕上寬松的大袖,低頭點燃手邊的香,恭敬地插入香爐之中。
香燭的火星一會暗一會明,然後袅袅煙霧升起。
出了一趟遠門,好久沒同他們聊上幾句了,哪怕一直以來都是單方面的。
易殊輕歎了一口氣,屈膝直身跪在靈台前的蒲團上。
不知是上了年紀還是因為離家太久,突然就開始懷舊,他想起幼時在父母膝下承歡的日子。
母親将他抱在懷裡,溫暖又舒服。這個時候父親帶着胡渣的臉湊過來紮得他生疼,教誨他做一個善良正直的易家兒郎。
然後母親玩鬧着推開父親,道:“孩子才多大啊,你跟他說這些。”
透過青煙,他看到父母彎下腰在他身後一步一步看着他成長,叮囑他要做一個保護大圌百姓,要盡心輔佐李氏的江山。
可畫面一轉,通天的火光張着血盆大口吞噬甯北侯府,蠶食着侯府的氣運,鐵骨铮铮的祖父也在千裡之外的北域咽了氣。
春風拂過萬象新。
腦海中又浮現出昭甯挽着紙鸢露出嬌俏的笑容。王延邑在亭中舞劍,撩起滿地霜華。
然後是殿下低眉溫和的神色,或許是下完了一盤棋,或許是終于得空偷偷看了閑書,或許是因為追雲惹了宮裡侍女生氣正大着舌頭道歉。
啟明宮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從沒有這樣一刻如此清晰明了。
帶着炙熱沙礫的風撲面而來。
眼前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沙場,白骨森然的屍骸随處可見,叫聲凄厲的黑鳥掠過長空。
下一幕,驚心動魄的血染紅了将士的雙眼,滿地的斷肢殘垣足以重建一座雍景城。
他手中已經遲鈍的刀和已經揮舞到脫力的手昭示着他的滔天罪行。
他從未認為自己多良善的人,與人讨論曆朝戰争中的事件,還可以面色如常地将十幾萬大軍視作棄子,将失陷的城池拱手讓人以前明哲保身。
可是口中輕飄飄的一句話與真正的戰場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戰場上揮下的每一刀都是斬斷活生生的生命與其背後千千萬萬個親眷家屬。
戰士也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披上了盔甲而已。
封地和權勢永遠不會屬于戰場上揮血灑淚的人。
高台之上的人可以僅僅通過下一道指令,改變上萬條生命的走向。
他也在不經意間成為了其中的一員。
更何況,易殊的呼吸變得越來越艱難,在他的指令下,雍景城的亡魂除了士兵,更多的是無辜的百姓。
他下了屠城的命令,讓整個雍景城陪葬。
他想起賞節苟延殘喘之時,用尚可以睜開的那一隻眼瞪着他:“屠城?你也不怕遭報應。我聽說……你們大圌的太子最是假仁假義,你明面上卻已經作出這種事情,你以為你還回得了大圌嗎?他還敢用你嗎?他要是敢,他這些年積累的名聲,不就一朝轟塌了嗎?”
鐵鏽味湧上喉嚨,賞節睜着不能瞑目的眼,緩緩向後倒了下去,在冰冷的地面抽搐了兩下,終于不在動彈。
是啊,殿下。
白玉在側,怎忍有瑕。
就算已經殺了賞節,對方的話也繞耳不絕。
不過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選擇屠城。
哪怕心中有一道戒尺時時刻刻鞭笞他三百遍。
這是他的惡,是他與殿下本質的不同。
他的殿下連棋局上的一枚棄子都不願意舍棄,自己怎配與他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