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說倒黴,大抵沒有人能比剛回國,家都還沒住慣就碰上命案的秦大少爺更倒黴了。
死者是個叫柳琴的歌女,聽人說是百老彙以前的頭牌,過兩天就要嫁進蕭家做第八房姨太太,沒想到這臨近婚期,竟橫死在她未婚夫蕭淩和面前。
這事還得從秦霁淵參加的那個無聊冗長又十分倒黴的宴會開始說起。
又是一個隆冬。新雪覆了舊雪,天是越來越涼了。秦霁淵坐在車裡,冷眼看着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街景,街角的百貨換了個名字,他曾最喜歡來這裡,大手大腳地買上一堆貨品搏美人一笑。開了好幾家新舞場,不知道舞女中還有幾個記得起他。久久未歸,心中竟沒有懷念,更沒有欣喜,也不是“近鄉情更怯”式的迷茫。是平靜,同這個年紀不匹配的平靜,沒有生氣的、死一樣的平靜。
汽車停在全上海最大的飯店——歲榮飯店。跟着他的家仆為他打開車門,凜冽的寒風同他打了個照面,他擡手将圍巾向上提了提,邁步走進這個被分裂的,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新世界。
其他人都早已到了,做東那個見他來了,趕緊站起來請他落座,給其他人介紹起他:“真是不容易呀,秦大少爺一回國就賞光來我們這樣的小宴。各位,雖說用不着我多介紹,大家一定也認得他,但我這個做東的總要盡了做東的本分,大家呢也就聽我多啰嗦兩句。這位是秦霁淵,商協秦會長家的大少爺,赴法留學三年,這兩天才回的上海,主修……主修什麼來着,應該是經濟吧……”
“梁叔,是法學。您還是别叫我什麼秦大少爺,同先前一樣,叫我霁淵就行。”秦霁淵很懂禮數地挂出一個客套笑容。
“哦哦,瞧我這記性,讓大家見笑了。”
桌前統共四人,梁浮很有一一介紹下去的興緻。
打頭的就是這趙孫齊趙老闆,上海的商業界響當當的人物,專管進出口的。趙孫齊滿面油光,挺着個大肚腩,穿着最新款的皮草,戴着個小帽,收拾得倒是人模狗樣,典型的暴發戶打扮。
秦霁淵笑了笑,同趙孫齊握了握手:“趙叔好。趙叔的名号我怎麼能不知道呢,我這剛回家沒幾天,家父就總和我提起您,說您天生是幹這行的料,有着大智慧呢。我也是剛回上海,做生意這些事一向不擅長,背地裡不知道被罵了多少回敗家了。今後還指望趙叔多指點指點,引我上道啊。”
秦霁淵連上海這座城市都還沒重新混熟,就已經能熟絡地說出一長串套話了。他在巴結人這方面似乎有與生俱來的天賦,一開口就是一套一套的。
“呵,誰不知道你爹和我最近在搶那個大單子,你爹還和你誇我?真不知道是秦會長肚量大,還是小秦你說的話裡沒半句可信啊!”說着趙孫齊翹起了二郎腿,撇了撇嘴。他向來看不慣秦家這套壟斷的做法,更看不起這個嬌生慣養的秦少爺。
梁浮聞到點硝煙味兒,忙出來打圓場,東一嘴西一嘴地說了不少體面話。
“趙叔你這就錯怪我了。可不就是這生意上有矛盾,才看得出您的水平嗎。您想想,我爹當這會長也有五個年頭了吧,我去留學前可沒見有誰能和我爹碰一碰的,這回來了就見着您。您這水準不用我爹多說,大家都能看得出來。我這話可是句句屬實,忠心可鑒啊。”
秦霁淵說這段話的時候自己都覺得有些谄媚過頭,以至于好笑起來。後兩句聽起來怎麼也不像好話,倒像極諷刺才對,也不知趙孫齊聽得出幾分。
“你倒是嘴甜,這點比你爹強了不知道幾倍了。”
很顯然,趙孫齊聽不出。
跟不聰明的人就沒必要動腦了,秦霁淵本能性地接上兩句:“您也知道,留學生在國外都幹些什麼,這嘴甜的本事也算是我留洋的成果了,謝謝趙叔的肯定。”
話畢,秦霁淵端起酒,自罰三杯,說的是來晚了請各位多擔待。
趙孫齊的旁邊坐了個身形嬌小的女子,身着白色蕾絲花邊的改良旗袍,圍着白狐狸毛皮草,頸上環了幾圈成色極好的珍珠,百合香水味稍有些刺鼻。見秦霁淵喝完了酒,自己站了起來自我介紹了一番。她叫周林,花名是黃鹂,是百老彙的一名歌女。
見人下菜碟,秦霁淵行了個吻手禮。他并沒聽說過周林的名号,但料想梁叔請來的不會是什麼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便自己編了幾句:“我這還沒回國,就常聽後面赴法的學弟提起黃鹂小姐,那可是一曲動魄,勾人心弦,回味無窮啊。不知哪日有幸得親自聽上一曲。”
“還真是給你趕巧了,周小姐後天就有個重要表演。”梁浮笑吟吟的。
秦霁淵順着梁浮的話往下說,叫周林無論如何記得給他留個位置,他要備厚禮恭賀她演出成功。秦霁淵泡在舞場裡好些年,自以為舞場裡的姑娘想聽什麼話自己再清楚不過。
梁叔接着介紹:“這位,警察局局長錢照益,身手不凡,治人有方。你可得好好和錢局學學怎麼管人,将來你慢慢接手你爹的産業時也不至于叫底下人欺負。”
秦霁淵照例同他握了握手,說了幾句好聽的客套話。
最後一位,穿着樸素的中山裝,手裡拿着本厚厚的外文書,正做着批注,似乎是很經典的讀書人打扮,且看起來頗沒有情趣,隻會讀死書。面前的碗筷全然沒有動過的痕迹,不等梁浮介紹便先開了口:“鄭時朗,《滬上新刊》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