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那人應當是首領,鬥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模樣,但殺氣逼人……鬼。
檀韫眼神一晃,避其鋒芒,瞧見下頭的惠王一副惕惕然的模樣,顯然也在意料之外。
哦?
首領走到惠王面前,隻怪異的沉默一瞬,還在滴血的橫刀一轉,遽然當胸捅穿惠王。這一刀又快又狠,惠王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又被戳葫蘆串似的摁着連捅了幾刀!
沉默的崩潰,冷靜的瘋狂,削西瓜似的讓血滋糊啦的腦袋落了地……砰,刀尖将腦袋釘在橋上!
檀韫見慣了血腥,倒沒對這出血肉拌腦漿的菜碼嘔出來,隻盯着那煞神,思緒雜亂。
殺意滔滔,恨意沖天,這是大行皇帝的哪位忠臣?
不,不對。
大行皇帝子嗣凋零,唯一在世的小皇子是陳閣老的外孫,若小皇子禦極,必得倚賴陳氏外戚,等小皇子到親政的年紀,若是個沒出息的,大雍說不準就要改姓。誠然,傅氏還有三位有資格繼位的子嗣,即大行皇帝的九弟惠王和秦王府的兩位堂弟,但秦王府早已遷居北境,王爺瘋,二爺瞎,都指望不上,隻剩惠王是最合适繼位的。因此,這人若忠,就不該殺惠王。
再者,天子新喪,宮門戒嚴,這支隊伍能夠在惠王發現前闌入,還順利來到了東苑,在宮内一定有内應。若說陳氏不甘将皇位拱手讓人,又忌憚惠王上位後會對小皇子不利,于是先一步翻船是有可能的,但于情于理都不至于這般血腥手段。這麼一看,雖然無法确定此人是否與陳氏相幹,但他和惠王應該是有私仇。
檀韫思忖間,那煞神已經繼續往樓上來了。
人從樓梯口拐過來,檀韫眼尖地發現對方的手竟然顫抖起來,已然是興奮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是了,陛下一去,殺他俨然成了一種新風尚,于公,一朝天子一朝臣,于私,作為提督緝事廠,沒人恨他說明他不夠勤勉盡責。
可惜,來晚了呀。
檀韫一邊感慨,一邊毫不避諱地瞅着煞神,一步步的近了,兜帽下的一小截臉也變得清晰,唇猩紅,下巴極白,像那種常年沒見過日光的白,森森的,比他還像個鬼。
煞神在門前停步,一動不動,應該是在盯着地上那具新鮮屍體,僵硬的脊背四肢讓他看起來像一具傀儡,突然,他哆嗦了一下,終于清醒了,拳頭已青筋爆裂,仿佛下一瞬就要奮力掙脫。
看來他們也有私仇,還是血海深仇,這人才深恨着他,檀韫想。但他得罪的人多,一時真對不上号,那僵立的背影突然擡手拽掉染血的鬥篷,露出一身幹淨的素面白袍。
煞神終于進了門,恍神幾步,屈膝跪地将屍體扶起來抱進懷裡,那樣謹慎小心乃至害怕,分明是對待易碎的稀世珍寶的态度。
檀韫明白了,從前聽說有人不愛活人,喜歡珍藏漂亮美觀的屍體,他的這副皮囊應該能滿足這種癖好。
看不見表情,但那背影顫抖,抱着他哭了,很傷心的,像孩子,失心瘋,被掐紅脖子無法出聲的困獸……好,又不像戀/屍了。
檀韫心裡古怪又茫然,稍顯冷漠地猜測這人是不是記錯人了,畢竟若是情誼深厚,他無需看臉也應當能認出對方。
可是這個人,好似從未見過。
檀韫試圖從記憶中找到蛛絲馬迹,無果,再一看,煞神的左手指腹擦過他的嘴角,又反手用幹淨的指骨碰着臉頰蹭了上去。這樣溫柔親昵的動作,許是還沒死透,他霎時身魂合一地熱了半邊臉。
怎麼個事兒?
檀韫不自在地抿了下嘴巴,終于在那隻手最終捂住他腦袋的時候倏地一愣,逮到一點線索。
那隻手說起來是極漂亮的,雪膚,豔骨,和食指腹的毒血同樣醒目的,還有指間那枚紅玉戒。
——大行皇帝禦極,檀韫這個潛邸伴讀被擢為禦用太監,那會兒想孝敬他的不少,其中有個人送的便是這枚玉戒,料子不錯,紅瑪瑙的,那一圈寶相花卻雕毀了。寶相莊嚴聖潔,寓意吉祥美滿,精挑細選的禮卻毀了好兆頭,可稱作故意詛咒了,他若想發難,足以索一條命,可又覺得這人太傻太沒意思,笑一笑,随手扔掉也就罷了。
難得收個破件兒,檀韫因此還有些印象,可這麼個破件兒怎麼就被人偷摸撿起來,還一留就是十年?也不像個缺錢的主啊。
鼻尖突然撲來一股火油味,檀韫回神,偏頭看見幾個黑甲衛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桶桶猛火油,正悶頭往蓮台潑……你們的頭頭還在上頭呢。
黑甲衛潑了油,齊齊跪地朝蓮台磕了三個頭,起身就走,走在後頭的人扔了手中火把,擡頭瞪着一雙通紅的淚眼。
不對!
檀韫猛地看向屋内,煞神果真一步未動,隻管把屍體抱得很緊,那執拗勁兒,活似期待着讓兩具骨血皮囊枯焦、嵌合、交融,瘋魔!
燒起來了。
閣樓眨眼陷入火海,四角懸挂的喪幡和黃幔被火舌燎過,鬼哭狼嚎地扯叫起來,那紅焰咆哮,熯天熾地,要把天燒個窟窿砸下來!
門内的人逐漸被濃煙掩埋,檀韫死都死了,不計較全屍,可那是個活生生的人。出來,他下意識邁步——
“咚!”
枯煙蔓延而去,白雲層疊鋪展,躍宮牆,攀城廓,京郊東邊的寶慈禅寺古鐘铿鳴。
這一聲,震得檀韫雙耳嗡然,幾欲嘔吐,頭昏目眩間驟然摔下。
“‘床兒側,枕兒偏,輕輕挑起小金蓮。身子動……’①”
婉轉曲調,媚人幽香,檀韫夢到從高處跌下般渾身一哆嗦,“唰”地睜眼,被柔軟的水袖打了一臉。鬓邊簪藍菊的少年扭着細腰坐到他腿上,故意用了點兒力,嘴上正好唱到那一句“屁/股颠”,挑/逗分明。
“七祖宗,”對坐圈椅上的宦官捧着酒杯,笑容谄媚,“您歲節好!”
檀韫還在發怔,糊塗被少年用指尖勾了下巴,眼前這張臉秀麗卓絕,瞧他愣神,塗丹紅口脂的唇微微噘起,很大膽地往他臉上啵了一口,笑他,“七爺,發大夢啦?”
“……你是?”檀韫聽見自己的聲音,是更年輕時的一把嗓子。
少年勾眼一笑,掐細的嗓子幾乎喘起來,“奴是小南枝啊。”
檀韫記起來了。
久遠的,早該模糊的一段記憶卻如同剛發生,無比清晰。
豐成元年,立春宴,宮裡除了鐘鼓司和教坊司,還叫了外頭的有名班子。檀韫侍立禦前,席間多瞧了那抱琵琶的一眼,就有狗膽包天的在宴席後将人送進他懷裡。
深宮多寂寞,宦官結個對食或者關起門來玩樂子都不新奇,但皇帝在這方面管得嚴,向來不許檀韫在外頭瞎玩兒。
和十七歲的記憶一緻,直房②門突然被踹開,一身祥龍大氅的人站在門口,身後跪了一群哆嗦的内宦。
“人沒多大,腸子倒花,叫誰教的?”皇帝不管從圈椅和檀韫腿上栽下去就砰砰磕頭的宦官男伶,就盯着檀韫,卻見他怔怔地把自己瞧着,震驚、高興、怅然……太複雜,簡直稱得上癡了。
皇帝一怔,還沒說話,檀韫突然從椅子栽下來,紅着眼睛幾步膝行到面前。誇張了啊,他吓一跳,“朕……”
檀韫擡手扯住皇帝的織金袖襕,像小時候頭一次喝酒時那樣閉着眼睛蹭他的手臂,很委屈的,“春酒太烈了。”
見到故人,是他飲了黃泉水,要在忘卻前先大夢一回嗎?
跟醉鬼訓話就是好經念給聾施主,白費口舌。皇帝讓人夾了蘿蔔塊③過來,“擡頭,”他闆着臉,把蘿蔔塞進檀韫嘴裡,順便将那臉蛋上的口脂印擦了。
檀韫像隻犯了錯後被逮住的貓,被皇帝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