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又陸續下了雪,夜風裹着白茫茫潑過棱嶒假山,灑進了廊下,尚柳來吸了吸鼻子,腳下加快,一會兒終于躲進河邊直房。
銅火盆堆足了炭,一個火者①替他脫掉狐皮圍脖,已經濕了一圈,另一個攪了熱帕子。尚柳來将手中的信匣放在梨木小幾上,裡頭都是各地坐記②報上來的有關逆黨殘餘的消息,側身接帕子時問:“小爺呢?”
他是禦前的五品随堂太監,也是檀韫的親近人,私下都管檀韫叫“小爺”。
火者答話說:“乾和宮有上兵部左侍郎府讨逆的旨意,監事一個時辰前便出宮了。”
這事兒原本無需檀韫親自跑一趟,尚柳來稍一琢磨,歎了口氣,随後将擦過臉頸的帕子遞回去,“讓翠尾去熬牛乳吧,等小爺回來喝了才好睡。”
火者呵腰退下。
尚柳來踱步到暖簾的邊縫前,摩挲着掌心放眼一望,朱檐穹頂,宮燈晦暗,風雪遮了不夜天。
一隊配刀的人馬從雪幕盡頭闖入,打頭的是個年輕百戶,大紅曳撒,兩側的褐衫番子③護着中間的馬車平穩駛來。左侍郎府門前提燈照看的門童如夜間見鬼,轉身跌進門檻,通傳去了。
俄頃,換了個老管家提燈出來,馬車也穩穩停在階下。
兩個番子搬了腳蹬放好,百戶翻身下馬,一邊接過傘撐開,一邊走到車前開門。
出來的是個極年輕的宦官,鹭鸶石竹月白鶴氅罩一身清癯皮骨,彎腰時描金烏紗帽兩側的珠璎繩輕輕搖了搖,孔雀綠墜腳在老管家的燈籠上晃過一道虛影。
老管家握着燈籠柄的手一緊。
兩年前去宮門接老爺回府時,他見過這張臉,更稚嫩地伴在七皇子身側。陛下禦極後殺過些龍潛時的舊人,可檀韫仍站在離主子最近的地方,還被擢為禦用太監,有官秩,有權勢,在正式場合和奏疏等書面遣詞中也不對上自稱“奴婢”,可以和朝臣們一樣稱“臣”。
約莫半年前,緝事廠的陳督主突然卧病在床,難顧公務,好在聖心體恤,特意遣派檀韫暫代事務,還特意為其設了個“監事”的頭銜。
帝心朗然,推誠不飾。
緝事廠這柄專為天子所用的邪器自然要控制在禦前最得信任的人手中,而朝臣眼中不足為懼的“嫩崽兒”偏就有架空緝事廠的金剛手段。
鬼仙臨門啊,老管家恭謹折腰,“檀監事。”
檀韫扶着百戶的手臂下車,客氣地說:“今兒是正旦,又逢風雪,叨擾了。”
不似少年人的張揚意氣,檀韫有另一把風風韻韻的好嗓子,清茶過嗓,不豔不冷,本該洋洋盈耳,老管家卻渾身發冷,側身道:“不敢,請監事随老拙來。”
百戶合傘丢給其中一人,領着其中一隊番子入府。待到花廳時,左侍郎王骞已經穿戴整齊地祗候着了,許是早有所料,本就沒有入睡,當他看見檀韫時,面色有一瞬間的複雜。
他們有些交情,幾年前檀韫曾為直言頂撞老祖宗④的王骞求過情,王骞記得這恩,這些年從未同别的清流聚桌說檀韫一句不是。互相見了禮,王骞請檀韫上座,婢女随後将白瓷碗放在檀韫手邊。
王骞“請”道:“夜裡飲茶難眠,請喝一碗桃湯。”
立在椅子旁的百戶警惕地探手過來,檀韫示意無妨,王骞對他沒有殺心,這人也不會使這種手段。他捧碗嘗了一口就擱下,說可惜了,“掌勺人心浮氣躁,過了火候。”
王骞單臂枕着桌沿,“飲桃湯以辟邪,就當求個好兆頭吧。”
“貴府進了鬼,”檀韫開門見山,“看來它隻能暖胃。”
王骞詫異,“今日佳節,我阖家團圓,隻顧吃喝,散席後更是家門緊閉,哪來的鬼?”
百戶冷聲說:“緝事廠偵報傅赭的随侍宦官夜入侍郎府,不容王大人狡辯。”
傅赭還是皇子時行三,與陛下同為太後所出,隻是兄弟倆本就不親厚,還多有嫌隙,要争同一個位置,自然頭破血流。先帝臨終前選擇了陛下,傅赭幽禁府邸,陛下登基初并未下達處置,某日卻在宮外遇刺,刺客正是傅赭指派,是以三皇子府盡數伏誅,傅赭被貶為庶人,飲鸩而死……當然,這隻是表面說辭。
檀韫對傅赭素來憎惡,讓人死得很慘,他辦得隐秘,隻有那日的剝皮官和随行的幾個人知道。但衆人皆知的是,這般情形下藏匿傅赭黨羽殘餘,論最輕的罪都是蔑視君威。
王骞面色如常,笃然道:“絕無此事!我的确做過傅赭一派,但我如今是陛下的臣子,絕不敢與逆賊謀事,若應百戶懷疑我有不臣之心,盡管拿我進诏獄!”
“嚴重啦,知早沒有說你謀逆的意思。”檀韫說,“你是傅赭的舊部,陛下仍然用你,不就是知道你是個實幹派,惜才嗎?今兒麻煩找上你家門,你開門把它扔出去便是體貼聖意,聖心燭照,自然也不會平白誤會你不忠。”
話很客氣,且意思分明,若交出逆賊,他願給一條活路。
王骞深深地看了檀韫一眼,壓下心中的感激,須臾就平常道:“檀監事,我話不改。”
“傅赭早投胎了,黨羽即将被清剿幹淨,還能成什麼事?你惦記舊情不忍交人,我能體恤,可咱們做事也不能全論私心。達祖,”檀韫瞧着院中的雪幕,“窩藏逆賊視同謀反,想想還在老家等你的小孫兒。”
花廳冷寂了片晌。
“……果然,還是瞞不過你啊。”王骞僵硬地松開繃緊的下颌,苦笑着朝檀韫拱手,“夜寒風冷,勞監事白跑一趟,當真……勞煩了。”
檀韫不再說話。
“拿人!”應知早說。
“是!”廊上的一班番子握刀應聲,迅速分為兩撥從左右廊道離去。
風雪簌簌,掩了廳内衆人的呼吸聲,寂靜片晌,“進去!”兩個番子捆了個素布衣來,粗魯地搡到廳中。
應知早上前,俯身掐住這人的下巴一認,回頭說:“監事,是如敏。”
檀韫睜眼把人看了,“瘦了。”
他們是同一年入宮的,如敏要大兩歲,他們曾在内書堂做同窗,一起為課業頭疼,也并肩跪着挨過手闆。後來,如敏被選做三皇子伴讀,他則去了七皇子身邊,主子們逃不過一個“争”字,他們幼年的情誼也經不起消磨。
“過街老鼠,日夜蹿着陰溝,隻剩下這身髒皮了。”如敏清秀的眉眼早已被陰霾籠罩,看向檀韫的目光充滿怨憎,“你早把我的藏身處查清了吧,這侍郎府有你的眼線。”
“緝事廠為天子耳目,在何處都不奇怪。”檀韫淡然回視,“把人交出來,你自己挑個死法。”
如敏不解地橫眉,“舊主身邊的人是什麼下場,你最清楚,你要拿,我這條殘命給你,但要别的,你就是剮了我,我也拿不出!”
“不然。”檀韫搖頭,“王侍郎明知我不會無備而來,也知藏不住你,卻還是舍一家老小保你?”
檀韫瞧着如敏,如敏也瞪着他,像一場沉默的對峙。刮骨要用鈍刀,這樣才更疼,檀韫沉靜的目光就是這樣一柄刀,少焉,如敏的眼中終于溢出惶然。
檀韫輕笑,“值這麼多人命的不是你,我記得傅赭的兒子也快四歲了?”
“是三歲,小公子死在那場大火裡了,被皇子妃抱在懷裡!”如敏引頸向前,被身後的番子一腳踩住肩膀,額頭“砰”的磕到地上。他眼冒金星,竭力掙紮嘶吼,“斯人已逝,你還要往我主頭上亂蓋屎盆子,檀——”
檀韫握着扶手的指尖輕輕一點,應知早上去就是一腳,如敏被踹偏了臉,嘔血吐出顆牙,震暈了過去。
“忒吵。”應知早轉身回到檀韫身邊,瞥了眼沉默蒼白的王骞,“都是給臉不要的東西,何勞監事多費唇舌?”他躬腰時極快地看了眼檀韫被風吹紅的鼻尖,輕聲說,“夜裡風雪大,您早些回吧。”
“如敏不必審了,明兒一早押赴北市淩遲兩千刀,死後枭首三日,以震宵小。兵部左侍郎王骞私藏逆賊,其心可誅,着押入诏獄候問。”檀韫出門時腳步稍停,突然想起來似的,“前後住着好些大人,讓人一一敲門,就說咱們深夜攪擾,實在是公務緊急,請他們體諒則個吧。李閣老的門敲重些,他年紀大了,眼盲心也瞎,門敲壞了就從緝事廠走賬,賠他一扇。”
“半夜被緝事廠敲門,吓煞大人們了。”應知早歎氣。
“诶。”檀韫說,“大人們一心為君,自然問心無愧。”
應知早說是,随檀韫一道出門,路上打了個手勢,讓其中一個檔頭⑤帶領一隊人去敲門,其餘的收隊。
出了府,檀韫回頭看了眼高懸的門匾,“王達祖的小孫兒出生時,我送了他一把長命鎖。”
應知早聽出來了,這話說出來不是為了感慨。
王骞偷摸将孫兒送走,這是當爺爺的不落忍,但此事一旦暴露,王家人恐遭更深廣的牽連。監事既然對王骞尚存慈心,想來陛下對王家暫且還沒有誅連之心,那又何必讓王家多受一項罪責呢?
“您放心,”應知早壓聲說,“卑職會将那孩子送回來,他從沒被誰送出去過。”
檀韫上一世便想提應知早做親信,這是個聰慧、得力的人,可惜遭“親信”連累,被上官弄死了。他眼波一轉,“做事謹慎些,免得平添麻煩。”
坐記都是應知早親自挑選的,但檀韫既然這樣說了,他便把心一提,“卑職會徹查經手的人,保證沒有錯漏。”
“若有錯漏,你直接料理了吧,緝事廠必須幹淨。”檀韫回了車裡。
“卑職遵命。”應知早知道,這是考驗,也是信任。
馬車順着來時的雪痕倒騰回去,醜時,檀韫回到宮中。
宮城四門都是亥時落鑰,檀韫走的是北邊的玄天門,離直房和乾和宮更近。馬車經過時,他推開窗,對掌門官說:“光兒,辛苦了。”
戴凝光知道檀韫要回來,就沒交鑰匙,一直候着他,漂亮的一張臉凍得通紅,聞言眯眼一笑,親昵但不失尊敬地說:“嗐,這大雪天的,七叔來回一趟才辛苦嘞,您趕緊回直房歇着。”
檀韫沒多說,把自己的梅花手爐遞過去,關了窗。
乾和宮的西暖閣果然還亮着小片光,守夜的當直⑥替他脫了鶴氅,檀韫輕步入内。
“回晚了。”皇帝靠在床頭看一本民間花譜,“你迎風披雪的跑一遭,人家領不領情?”
他才二十,最豐神俊朗的模樣,高挺的鼻梁橫着一道暗影,是床帳穗子在燭光下的痕迹。這話裡有調笑,便是沒生氣,但檀韫收回視線後還是在床前跪了,柔順地說:“好歹有交情,若是不勸一回,或許我會遺憾。”
就像上一世那樣。
“我知道王達祖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說不動,”檀韫輕聲,“今夜權當告别吧。”
“出宮的時候腿腳倒騰得麻溜,這會兒倒是乖覺了?”皇帝把人睨一眼,“得了,起來吧。”
檀韫起身,“傅赭的遺孤?”
“一個閹寺,帶着個半大孩子跑出雍京又跑回來,這是有人給了底氣,”皇帝翻了一頁,指腹揉皺了頁腳,“天大的底氣。”
在天子腳下做這樣的事,不僅要不怕掉腦袋,還得有那個必要,答案昭然若揭。
陛下少而聰敏,有殺伐果決,但還稱不上鐵石心腸,揉皺的書頁就是他心中的漣漪。檀韫安撫道:“太後心慈,隻是舍不得小孫兒。”
這是哄人的話。
“從前我在她心裡不像個親兒子,如今更是個殺千刀的。”皇帝被檀韫柔和的目光看得心尖一顫,竟在這無人窺伺的深夜一角露出些許不該存在的脆弱,“馳蘭,你說若當初敗的不是三哥,而是我,母後也會因此怨恨三哥而滿心惦念我嗎?”
怎會呢,太後的待子之心從不公平,人活着時偏頗分明,難道等人死了就會長出一顆慈心嗎?
檀韫不忍如實說,反問道:“若您先知今日會陷入母子難和的處境,當初還會争麼?”
皇帝一怔,明白了,“你這是在教訓我不要既要又要?”他“啪”的合上書,反手蓋在檀韫頭上,冷厲地橫眉,“憑什麼不争?要争,否則你我今日皆成豬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