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韫等來了“兔子”。
它這次好似很客氣。
“誰?”檀韫明知故問。
“我。”
“兔子”說話了,還是上回那樣的聲音,是帶了很嚴厚的面具麼?檀韫猜測着,說:“進。”
“兔子”推門進來,反手合上,讓檀韫看清他願意顯露的那一半模樣。
估摸着可以容納四五個檀韫的菡萏銀繡芙蓉翠鳥厚鬥篷,臃腫得看不清真實的身形,但人是很高的。他好出身,一定學過禮儀,但舉手投足間自有一段風流,若把身上換成曳撒或着襖裙,必定有步步生花的景緻。
他在桌前的椅子坐下,目光透過臉上的傩面凝在檀韫臉上,客氣地問:“抄的什麼經?”
“《心經》。”檀韫也瞧着他。
“遇到什麼煩心事了?”他語氣擔心,“可以說來聽聽,或許我可以為你解憂。”
檀韫将筆擱在實木筆架上,“你願意為我做什麼?”
“除了告知我的身份,一切。”他說。
檀韫聽過不少奉承或誓言,把字句玩出了不同的花樣,總結出來就是願為監事效死力,可沒有利益置換,真正能做到這一點的寥寥幾人?
目光變得審視,檀韫問:“殺人放火?”
“可。”
檀韫摸到腕上的菩提念珠,問:“鏟除異己?”
“可。”
檀韫笑起來,問:“犯上作亂?”
“可。”
檀韫突然變得沉默,被這句話震住了,卻不是因為這是個太膽大妄為的回答,而是因為回答的人太不假思索,深信他對皇帝的衷心,深信他不是會拿這句話掀血浪、造口獄的人。他撥動念珠,試圖思索但其實隻是出神了一小會兒,才假裝沒有聽懂對方話中的真心,順着面上的說辭說:“年輕人要惜命。”
面具下傳出輕笑,他微微偏頭的同時擡起右胳膊,從寬大的琵琶袖中伸出來一隻裹着黑指套的手,食指很随意地戳在右額上,然後滑下,勾住了頸側的網巾黑繩,一圈,兩圈,又松開,鬧得黃玉墜腳晃來又晃去。他擺出閑聊的架勢,“你說,人為什麼活着?”
“因為生下來了。”檀韫看了眼那枚墜腳,和田黃玉,色正晶瑩,柔潤如脂,不隻是價值不菲。還有撥弄它的手,形狀也極漂亮。
這個答案讓他哽住,又無法反駁,于是換了個措辭,說:“你說,人活着是為了什麼?”
“各人求個人的道,”檀韫說,“你又在求什麼?”
他說:“從前求了許多,一樣都沒得到,後來隻求一樣,也得不到,如今就什麼都不求了。”
“那你還來找我做什麼?”檀韫像聽見了孩子話,“你若什麼都不求,就不會次次遮掩,怕我知道你的身份。”
他也笑,“我隻是不求,不是不懼。”
檀韫撫過念珠下的青色回龍須穗子,說:“這很好,心中有懼,說明你還沒有真正的活到頭,也許你隻是太想得到卻總是得不到,所以心生倦怠了。”
他沉默許久,因着飛鳥過檐掠出的聲響匆忙回神,詫異地“哈”了一聲,“你竟在開導我?我以為你恨不得勸我去死。”
“你若決意去死,何須我多勸一句?你若不想死,我便暫且不願你死。”檀韫稍頓,“你和我的一位‘故人’有些像,我從你身上瞧見了他的影子。”
他果然生氣了,不再風流慵懶地玩發繩,身軀都因為心緒起伏緊繃起來,像被捆綁在椅子上的困獸,兇狠又憋屈地質問:“你拿我當替代品?”
“并未,”檀韫淺淺的笑了,“你和他到底不是一個人,他願意為我死——”
“你憑什麼覺得我會不願意?”他打斷,像個蠻不講理的孩子,說出來的話真讓檀韫咋舌。
檀韫真切地歎了口氣,不大理解地說:“願意為我去死什麼殊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