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韫外宿一夜,翌日回宮時皇帝與臣工正在乾和宮議事,他便先回了河邊直房。
“讓内承運庫的人來。”
門外的火者應聲而去。
人片刻後便到了,檀韫坐在玫瑰椅上喝茶,擡眼看清這人的模樣,一個約莫四十出頭的瘦杆子,便擱杯起身道:“不過是問兩句話的事兒,怎麼煩勞到李掌印頭上了?”
他佯裝要怪罪傳話的火者,李掌印立馬虛虛把住他擡起來的胳膊,笑着說:“檀監事有吩咐,我自然要親自來一趟,咱們庫的冊子記載繁多,我也比下頭那些人更熟悉,免得那些猴兒小子不牢靠,給你添煩。”
“真多謝你跑一趟了。”檀韫側手,“請坐。”
李掌印“诶”了一聲,在另一把椅子上落座。
“李掌印也是忙活人,我就不再多廢話了。”檀韫說,“我記得去年打西邊兒收上來一批玉石,其中有極打眼的和田黃玉?”
翠尾奉上一盞熱茶,李掌印接過,揭起茶蓋一刮,“不錯,大半都讓禦用監、尚衣監、尚服局拿去打了,還有小半留在庫裡。”他沒問檀韫是否要玉,那是遣人說一句的事兒,隻管說清楚用處,“去年收的玉石之中,黃玉是最少的,打了的那一批大半都禦用了,陛下拿去打些墜腳玉佩之類,還給監事今年的那把墨竹骨扇打了串結珠。除此之外,就是華英宮的書簽兒,永安宮的耳珠,慈安宮的玉佩,長慶長公主府的花钿,珉王府和秦王府的冠珠,甯侯府的刀柄懸珠,北境英國公府的平安佩和劍穗結珠,南疆總兵府的魚玉墜。”
檀韫的食指敲了下扶手,随口說:“奇怪,秦王世子府怎沒有?”
李掌印抿了口茶,說:“嗐,是那位爺不怎麼喜歡黃玉,嫌顔色清淡了,這不年底的時候陛下就讓我挑了别的送過去麼,總歸不能委屈小祖宗。”
“這樣啊,”檀韫沉吟道,“好,我知道了,區區小事就勞李掌印跑一趟,實在是對不住。”
李掌印嘿一聲,“我跟您說句知心話,您要是次次叫我來都是因為小事兒,我這心裡頭才高興哦!”說罷把茶水一灌,遞給翠尾,起身告辭了。
等人走遠,翠尾側身對檀韫說:“其實每年各地的好件兒都收不完的,畢竟底下的人說一點兒不撈,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山高皇帝遠的地兒。”
“這人真有意思,”檀韫垂眼,“頭一次的時候不敢讓我看見他丁點,處處謹慎小心,這次卻大方的露出了一半模樣,還戴着那麼招眼的黃玉。”
翠尾已然從是觀口中得知了“妖人”作妖的事兒,“此人明明不想讓您知道他的身份還故意漏出線索,許是想故意迷惑您。”
“好端端的,他迷惑我什麼?說明咱們是摸對了方向,而他察覺了。黑白相對,有時候最不可能的才是真相。當然,這隻是猜測,要笃定還得看證據,至于證據,找起來需要冒點兒險。”檀韫撐着額頭的雙指并攏,朝翠尾招了招,待人走近傾身,附耳交代了兩句,“去吧。”
翠尾行禮退下。
俄頃,換了陣急促的腳步,乾和宮的一個當直跑了過來,行禮道:“監事,聖心不悅。”
檀韫當即起身出直房,到的時候臣工已經走了,薛萦站在殿外,朝他使了個眼色,捏着嗓子輕聲說:“踹了胡禦史一屁股蹲兒!”
檀韫這一路已經在腦子裡過了今日來議事的臣工名單,一聽“胡禦史”的名兒,一下就有數了。他扶了下帽檐,輕步進入内室,皇帝正躺在醉翁椅上,臉上蓋了塊巾帕,一副拒絕溝通的模樣。
檀韫無聲地笑了笑,輕步走過去蹲在椅子旁,擡手搭住扶手,說:“我昨夜裡在外頭用了酥骨魚和蘭花酒,好香哦。”
“你倒逍遙。”皇帝說話,氣息吹得口鼻處的巾帕一鼓一鼓的。
“吃得香是一回事兒,還有趣事兒佐料呢。”檀韫湊到皇帝耳邊,很小聲地說,“李閣老前段時日納了個妾,但他畢竟都六十了,就偷摸找了個喇嘛上宅子裡傳授‘掩揲兒’法,結果功夫是學會了,可硬件兒還是不大中用。李閣老這一下就急了,所幸那喇嘛推薦了一種‘神藥’,說是吃了能重振雄風,李閣老很信任這位‘功法’高深的喇嘛,忍痛重金買之,連用兩服果真大有善宜,第三服下去卻是徹底不行了。李閣老慌的不行,拽起褲子去找喇嘛問罪,結果人家早就拿着錢飛啦!”
皇帝吹飛了巾帕,露出臉上的谑笑,他對臣工床帏間的事兒不感興趣,要緊的是檀韫這件“趣事兒”裡頭潛藏的信息,“都說内閣各個清廉,李閣老從哪兒掏出來的‘重金’?”
“是啊,”檀韫也納悶,“十萬兩呢,就為了三服藥,李閣老當真财大氣粗。”
皇帝指點着扶手,說:“查貪嘛,光是查些小官外官是不夠的,李閣老口口聲聲一心為君,就請他做個榜樣吧。”
“李閣老真真兒有福氣。”檀韫笑了笑,“他自己都不中用了,可不敢再把自家姑娘薦入後宮,其他人也暫且不敢催您立後了。”
皇帝踩着腳蹬一晃,害得檀韫一個沒蹲穩就輕輕摔了個屁股蹲,他使了壞,還笑,說:“你這腦瓜子,轉得真夠快的!”
“轉得再快,這一下也摔笨了!”檀韫摔了也不起來,就坐在毯子上,枕着椅子扶手說,“胡禦史和李閣老有私交,這人看似敢谏敢言,真要說他一心為公,他還遠不配,否則也不會逼迫宋佩去孟半醒的宴會。至于李閣老,我聽說他家姑娘知書達理,去年還在長公主府的賞花宴上得長公主贊了句‘頗有主母威儀’呢。這倆老頭湊一窩,能謀什麼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