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轉小,乾和宮外鋪開一片綿綿夜幕。
薛萦今夜直宿,正站在菱花槅扇前聽雨,左邊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一打眼兒,幾個長随簇擁着檀韫走過來。
救星可算來了,薛萦轉頭幾步迎上去,跟檀韫咬耳朵,“今兒沒用晚膳,茶都沒用,一直在批題本,就沒歇過。”
“您上杯熱茶吧。”檀韫說。
薛萦往茶房去了,檀韫走到東暖閣門前,卻沒直接進去,先讓禦前牌子進去通傳了一聲,很快,裡頭傳來一道冷冷的聲音,“還要朕擡轎子請你?麻溜的。”
檀韫抿唇一笑,邁着輕盈的步子進去了,簾子是攏起來的,他走到榻邊站定,沒說話。
“杵别地兒去,擋光了。”皇帝盤腿坐在紅木雕花紋炕桌前看題本,沒擡頭。
檀韫傾身看了眼他的批紅,提醒道:“陛下,錦衣衛别指揮同知的名是桢幹的‘桢’。”
皇帝看了眼筆尖前的那個“真”字,把筆往白玉壽山福海式五峰筆架上一擱,說:“你來批。”
檀韫說:“好呀。”
剛好薛萦端着茶到了,沒敢往小幾上放,檀韫将一直提在手中的小食盒放在小幾上,打開蓋子露出裡頭的一疊飛葉花樣的龍井茶糕。皇帝的餘光克制地瞥過來,檀韫抑制笑意,柔聲說:“燕飛樓的龍井茶糕,特意給您帶的。”
皇帝按捺住嘴角,故作冷淡地說:“朕不餓。”
“啊?”檀韫遺憾,“陛下腸胃金貴,确實不能撐着了。”他作勢要蓋蓋,向三步外瞥了一眼,薛萦立馬說,“陛下,這夜還長着呢,您就顧着龍體吃一塊吧,奴婢剛好給您捧了熱茶,最配這茶糕。”
檀韫蓋蓋的手一停,觑着皇帝的神情。
皇帝似笑非笑,“顧全龍體?朕看有些人巴不得把朕氣出個好歹。”
“有些人”怒了,“這種人,直接拖出去打五十闆子。”
皇帝招手讓站在薛萦後頭的當直将水盆端到面前來,慢悠悠地淨了手,“朕也這樣覺得,”他無比自然地拿起一塊茶糕,另一隻手指了指檀韫,“來,讓提刑錦衣衛進來,就在這兒把他廷杖五十。”
“陛下饒命。”檀韫當即雙手合十,“五十廷杖下去,把奴婢打碎了不要緊,可别污了您的眼睛。”
皇帝接過熱茶抿了一口,說:“朕不看,就聽個響。”
檀韫機靈地說:“那奴婢直接慘叫給您聽吧。”
“行啊,”皇帝笑道,“開始吧。”
檀韫醞釀了一下,叫不出口,求饒說:“還有人在呢。”
皇帝沒說話,薛萦立馬讓殿内的人都退了出去。腳步聲走遠,檀韫踩着腳蹬坐到榻沿上,把臉湊到皇帝肩前,小聲說:“崇哥。”
“崇”是皇帝的名,檀韫小時候私下有時會叫他哥,但檀韫在司禮監裡還有六個哥,不能把七皇子叫成“七哥”,于是就叫“崇哥”。
自皇帝禦極,還是頭一回聽檀韫叫這個,頓了頓,繼續吃着茶糕,沒出聲。
“是我不好,不該跟您撒瘋。”檀韫用指頭戳着皇帝肩襕上的金龍腦殼,“可是從前在潛邸的時候我們不是說好了麼,若以後您做皇帝,我就給您做親臣,就像先帝爺和老祖宗那樣,若我們敗了,就一起投胎去,總之就是要在一起。可您才把蓮台給我,轉頭又提起讓我出宮去住……”
“我想和你待在一處。”皇帝沉默一瞬,還是偏頭看向檀韫,溫聲說,“但是馳蘭,你是要長大的。”
檀韫擡眼和皇帝對視,說:“我已經長大了,再說長大了就不能待在一起了嗎?”
我們上輩子也是一直待在一起的啊。
“當然可以,但是,”皇帝捏了下茶杯,“等你以後有了知心人,隻怕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往人家身邊跑,還會這般依賴我嗎?”
檀韫的指尖在金龍身上一摳,說:“您怎麼總是說知心人知心人,我一定要有這個人嗎?”
“傻樣。”皇帝歎氣,“你現在這樣無所謂,是因為沒有遇見這個人,若是遇見了,你自然就全明白了。不過凡事都得看緣分,若你犯不了桃花,大不了當個快活老光棍。”
什麼老光棍啊,我死的時候還不到三十呢,檀韫笑不出來,揪着皇帝的肩襕,說:“哥,您還記得我小時候發過的誓嗎?”
“太多了,什麼抄書不偷懶、上學不早退、吃冰不過三碗、受了委屈不瞞着、不偷偷餓肚子讓自己變得更瘦……”皇帝連說十幾條,最後問,“你說的哪個呀?”
“保護您。”檀韫迎着皇帝看來的視線,語氣不像小時候那樣脆生生的,但同樣堅定,“不管誰想傷害您,我都會除掉他,隻要我還活着,就一定會保護您。”
皇帝覺得檀韫意有所指,卻沒有追問,隻是屈指叩了下他的額頭,說:“你那會兒說的不是‘除掉他’,是‘打死他’,握着個沙包大的拳頭,很威風的。”
檀韫被調侃了,很不高興地說:“因為我長大了,所以放狠話的時候要更有氣勢一些。”
皇帝笑起來,轉身伸腿下了地,讓檀韫上榻批題本,他自己提着食盒到不遠處的躺椅上落座,仰身一躺。
殿内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