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像一陣風,像一灘水漬,像那些船上無處不在卻又輕描淡寫的東西,悄無聲息來過又離開了。留下來的屍體卻是又沉又硬,直直地攤在了甲闆上。
艾格站在這具屍體面前,從圓睜的雙眼打量到僵直的手指,過了一會兒,又用腳尖撥了撥屍體的衣領,看清了脖頸和胸膛。他想起這艘船上的疫病陰影,以及醫生描述過的那些人的死狀。
——面色發青,嘴唇幹裂,全身都長滿了塊狀瘡斑,皮膚像是一塊塊枯萎的樹皮,伸出來的細瘦手指活似一截風幹的樹枝。
海上怪事數不勝數,一半來自水手的酒後吹噓,一半則是隔着遠海的以訛傳訛,除了加萊被扔下海的短短一刹,他還是第一次完整地見到那些描述中的屍體。
隻是這一切的發生不像是巴耐醫生所說的“僅僅半天時間”,這死亡快得隻在片刻。
他彎下腰,碰上屍體伸出來的手指。
發青幹裂的手指,按了按,一手青褐的渣屑,像是傷痂的渣屑,更像木頭的渣屑——“活似一截風幹的樹枝”。
空氣裡多了股難喻的氣味,像是腐壞蟲蛀的房梁,或者公墓深處的枯樹。
與此同時,那股燥熱潮濕的陌生香料味又一次地鑽入鼻子,似乎是克裡森衣物殘存的氣味,又似乎是從那種枯樹味裡悄然開出,色.欲的氣息像在凋零又像是在生長。
這一整道不确定的氣味正在慢慢散進海風裡。
他看着這具屍體,像在看一本完全攤開的怪譚故事——除了臉部,這幾乎是一棵失去了血肉的人形枯樹了。
失去血肉的枯樹。
這個念頭冒出腦海,讓他在夜風裡一動不動站了足有半刻鐘。屍體青腫的面龐僅存着一點血肉,圓睜的雙眼與夜空直直對望,依稀可見死前那一秒的茫然。空氣是陰沉而凝滞的,憧憧燈影裡仿佛存在其他的眼睛,和他一起凝視着這具人形枯樹。他從屍體邊走到了船舷旁,回過神來,手掌下的船舷鐵皮一陣冰涼。
……這可不是疫病,許久之後,艾格心想。
隔天一早天氣陰沉,太陽像是隔了層灰紗藏在船帆上頭。
窗戶開了半扇,起床後的巴耐醫生正在拿涼水擦臉,卻怎麼也沒法洗掉滿臉疲倦。
“伊登呢,你怎麼一個人過來了?”老人聲音沙啞。
艾格沒回話,把眺望的視線從窗外移開,照例打量起老人的面色。
“睡得不太好,對嗎?”
老人歎氣:“在船上,安眠實在是件難事。”
“做噩夢了嗎?”
“噩夢……也許。但比起噩夢,更擾人的一直都是那些清醒時的東西。”
窗外是一通能把整艘船吵醒的叫喊聲與腳步聲,這嘈雜開始于起霧的清晨,醫生來到窗口,聆聽甲闆動靜的樣子十足吃力,人老之後,最先開始不好使的往往總是耳朵。
“大概每一個老人在黑暗的睡前都避免不了胡思亂想,一閉上眼睛,我就沒法不去想那些事情。”他細數着攪人安眠的事,“壞天氣,壞消息,藏在夜晚裡的暗礁,這艘船上接連的怪事,還有——”他眉頭愈發緊皺。
“還有樓下傳來的水聲?”
艾格記得老人上一次說起那聲音的樣子。
“水聲?”巴耐醫生像是被突然提醒了似的,“沒有水聲,倒是你們兩個的聲音。”
他手掌抵了抵額頭,“你們倆個——我們好像談過這回事,艾格。少點好奇,離那條志怪動物遠一點,我以為你差不多已經答應了我?現在那動物依舊需要喂食和換水嗎?人人都說它不需要吃喝與照管,他們已經不再主動進入那個艙室,我打聽過這個。”
“可是我能聽到,你們就在樓下。每天晚上你都進門了,是嗎?你進了那條志怪動物的地盤。”
“我聽的到,恐怕你還在裡面留了不短時間——嘎吱一下的推門聲,嘎吱一下的關門聲,銅鎖的摩擦聲,那些聲音就像響在我的心髒上。”
窗口望去,樓下甲闆是随處可見的水迹,潮濕的深色像舵樓投下的影子,一大灘一大灘的,分不清是從水艙裡溢出還是正要蔓進門内。
艾格望着那些水迹,“昨天晚上也有開門聲嗎?”他問。
“每天晚上!别想躲過我的耳——”話音陡然一停。
老人家似乎才想起來,昨夜他們不曾值崗,這還是他奔忙換來的輪崗結果。他出神了一會兒,才喃喃道:“昨晚不是你們……開門的是另外兩個?他們也去給人魚換水喂食了?”
誰知道呢。艾格回想,很确定他來時沒見水艙前有半點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