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邁過了門檻。
人魚停住動作。
靴子在平靜走近,透明尾鳍從池面冒出了一瞬,又悄然往水面之下收去。它沒有回到水池裡。
從伊登手裡接來餐盤,艾格照常把油燈挂上牆壁,玻璃窗上立即出現了暖黃光暈,門外夜色也被照亮了幾分,相比此時整艘潘多拉号甲闆上的黑暗,這間屋子的光亮幾乎不合時宜。
他把盤子擺到池邊,看了圈水池,水面仍舊幹淨,蹲下去,摸了摸壁沿,這一汪死水也沒生出什麼渾濁雜質。然而兩天一夜過去,這裡也許需要一池更新鮮的海水。
人魚靜靜看着他的動作,早在他站定在池邊的時候,尾鳍已經從池子裡拖出。長尾無聲,在他的身後緩慢滑動,又在他再度看來時完全靜止。
黑鱗淌下水痕,把木闆浸出大片深色的痕迹。
燈光下,那尾巴漆黑潤澤,細鱗上光澤漫溢。多少日過去了,鎖鍊後的屋子一片黑暗,池水狹窄,就連喂食也是斷斷續續的,而這條動物眼珠幽靜、鱗片泛光,它從未露出過籠中動物的樣子。它待在這個艙室,仿佛這兒就是它與生俱來的洞穴,一種優雅的耐性潛藏在漫長的靜谧裡。
一臂之隔的距離,艾格再次靜靜看了它一會兒,目光逡巡過它鰓片緊閉的臉頰,挂有怪石的脖頸,繼而是胸腹的傷口。
靠近了,他才發現它身上的傷口同樣紋絲不變,那創口大小幾乎與它剛被打撈出海時一模一樣,胸腹之上,它的脖頸與掀起的慘白皮肉是一個顔色,襯得頸間那串怪石格外漆黑——漆黑。眼睛停上那黑色,艾格開始回想,剛上船時這串石頭的顔色是否有那麼深。
注視了片刻那怪石,粗糙的瓷質,嶙峋的形狀。像破碎的珊瑚,他這樣想到,卻沒珊瑚那麼鮮豔。
并沒有什麼遲疑的,他伸手去确認那怪石的質感。他手指湊近,那段靜止已久的濕潤脖頸也在湊近,頸項上的喉嚨忽而滑動,似一記吞咽。
停住手指,艾格擡起眼睛。兩天沒有進食,它餓了嗎。
它好似饑餓。
一隻蹼掌搭上了膝蓋,停留的是它上次碰過的地方,對于這條向來小心翼翼的動物來說,那算得上是個唐突的觸碰。饑餓總會讓動物舉止失度。人魚把濕漉漉的臉頰湊近,找尋般地輕嗅着,與此同時,那漆黑長尾再度從身後繞來,滑動着圈攏起池邊人類,好像這是一個已經獲得确認的習性。
艾格任由它呼吸靠近、遊弋,兩道長鰓在面前舒展,輕柔似安撫的一記扇合。他未閃未避,眼睫半垂,靜靜看着它的眼珠。
灰色眼珠始終凝視,很難說清那是不是饑餓。
過了一會兒,他把餐盤給它拖了過來。
盤子裡的食物僅僅是一些魚幹與幾個青果,今晚廚艙早早就熄了燈火,多數船員都用酒精打發了自己的晚餐,當一艘大船的操帆都會失序,任何一種混亂似乎都可能在接下來的航行裡發生了。
門外,夜色已進入最幽深的時分,而水艙内燈光瑩瑩,光影處的伊登盤腿坐在那裡,時不時側頭看來,比起這艘船上如今的那些恐懼面孔,他這副偶爾忐忑的樣子也稱不上膽小了。
艾格想到了巫師。怪事措手不及,桅杆吊屍高高挂在那裡,喋喋不休的巫師忽而緊閉嘴巴,連屍體都沒多看一眼,心事重重回到了自己艙室。大海上各種各樣的企圖比怪譚故事還要多,然而這是一艘被深海包圍的孤船,輪船沉沒之時,沒有一塊木闆是安全的。再怎麼精心的企圖,在海水般四面八方圍來的恐懼面前,也顯微不足道了。他望着窗口夜色,聽着耳邊動物進食的動靜,它連咀嚼和吞咽都是悄無聲息的。
手上忽然傳來一瞬粘濕的觸感,艾格被拉回了神。
低頭去看,那是一截柔軟的尾鳍。
身旁的人魚正在将一個果子從餐盤裡拿出,它脖頸優雅低垂,燈光裡的臉頰波瀾不驚。而那片泛光的尾鳍仿佛具備獨立的意識,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手邊。透明薄膜緩慢掀起,滑過手指,尾尖勾纏出一點濕意。他手指紋絲不動,于是尾鳍滑落,安靜貼服在了靴子旁邊。
收回手,艾格撚了撚指間的觸感。
那尾鳍柔軟,漂亮,一掌可握,又好像是這長鰓鋒利、魚尾堅韌的志怪動物格外脆弱的一個部位,沒有人應該警惕那樣的部位,就像沒人會警惕毛絨動物肚皮的觸碰。
同樣的,也沒有人應該去品評一條動物的企圖。大船恐慌蔓延,人人自危,而它靜坐池邊,溫順進食,似對門外恐懼毫無所覺。不通人言意味着不通那些人性的東西,不是嗎?
再一次地,他想到了後頸處出現過的那道喘息。
視線從人魚臉部向下滑去,停在它的蹼掌,那裡有一顆似乎被遺忘了的果子。他看了一會兒,把手伸去,人魚順從遞出,找不到饑餓動物應有的護食習性。撚淨這果子上的水,他放進嘴裡,任由那雙灰色眼睛在臉上停駐。
慢慢嚼完了這顆果子,透明尾鳍也無聲無息覆上了靴子。
艾格直起身來,跨過圈攏的魚尾,像跨過一道黑色石橋,随後他腳尖推了推,讓那截尾鳍浸回了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