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實收了不少“禮”,可他将那些人養在後院的目的,并不是旁人以為的“在相似的人身上找慰藉”,他是真的在找宋磬聲的替代品。
替代品和替身不一樣。
他要喝水,杯子碎了,所以他又買了一個新杯子,這是替代品。
他不在意水,隻想要那隻碎掉的杯子,所以總在新杯子上找尋它的舊影子,這叫替身。
哨兵需要靈魂合一的向導,如果找不到,理智遲早會被紊亂的能量拖垮,淪為低智野獸。所以,他必須要找到新的向導來替代宋磬聲。
喜歡那張臉,就奔着相似的面容去;喜歡那性格,就照着模闆去尋人;何必為自己的堕落找借口。
那些“睹物思人”的深情,不過是還沒找到更合心的替代者而已。既然想移情,又何故打着“追憶逝者”的旗号玩爛。
他見多了假模假樣的深情,也因人性的自私與卑劣而感到安心。
他從不高估自己的品行,既然世人大多如爛泥,他又能好到哪裡去?他們愛得了旁人,那便意味着他也能脫得了身。
死亡是無解的命題,追憶逝者更是終生都擺脫不了的傷痛,比起陷在淤泥裡無望的等死,移情别戀反倒是重獲新生的希望。
而相似度遠超他人的“宋念生”,就是一個很好的過渡器。
可他心底還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掙紮。
它在質問他,“如果一切真如你所想,你為何會在初見宋念生時那般憤怒?為何會誤聽成‘念聲’時,憤怒到恨不得将他扔下懸崖?念聲念聲,你是不想念?還是不敢念?”
那道聲音拼命嘶吼,依舊無法喚醒意志如鐵的姚湛空。
念與不念,那都是死人。
人死不能複生,他不想毀了自己。
他掌握着那麼多人的命運,沒道理會讓自己的人生失控。
姚湛空閉眼又睜開,那點微弱的星火如被冷水澆滅,化作青煙一袅,再無聲息。
自始至終,他用餐的節奏一秒沒亂,呼吸的頻率也未變分毫,他依然是商場上詭谲多變、笑裡藏刀的詭狐,思緒一變,便是千萬人命運的轉折。
甚至連坐他身旁的宋磬聲都不知道,不過一頓飯的時間,姚湛空看待他的态度已然巨變。
他規規矩矩地坐在姚湛空右手邊的位置,盡管垂着眸,但眼角的餘光依然能看到他正動作優雅的用餐。
一餐結束,宋磬聲起身推來餐車,開始收拾餐盤。
姚湛空卻沒離開,隻起身讓開位置,默默看他動作。
事罷,宋磬聲按規矩道:“先生再見。”
姚湛空站在窗邊,背對着夕陽,明明整個人都在溫暖的橙光裡,可藏進陰影裡的面部卻有絲違和的憂郁。
宋磬聲沒有等來他的回複,但他也不在意,他二人身份不同,他必須守規矩,可姚湛空不用。
可當他即将邁出廚房時,卻聽姚湛空道了聲:“再見。”
他的聲音低沉而怅惘,似是剛剛回神。
宋磬聲腳步一頓,轉身又向姚湛空鞠了一躬,在他揮手後才推着餐車離開這座空曠的主宅。
夕陽的餘光無差别地照在每個人身上,秋日的蜀葵在細風裡晃動着身姿,花瓣随風微動,淡香融在風裡,飄向宋磬聲鼻端。
宋磬聲不由駐足看去,隻見顔色各異的重瓣花肆意開着,獨特的造型蓦地喚醒了他腦海深處的某段記憶。
那時的他側躺在草地上,身後是一人的懷抱,他呼吸着自由而清新的空氣,有感而發道:“如果有下輩子,我想做野花!”
那人陪在他身側,半抱着他做靠枕,聲音溫柔而沉靜,搭着他的話引他往下說:“為什麼?”
“嬌花名貴,精心飼養才能活,一輩子離不得人的關注,哪日疏落了照顧便要死,可野花不一樣。”
那人又問他:“哪裡不一樣?”
“哪哪都不一樣。”他說完便去捂那人的嘴,“不許再問了!”
半抱着他的人微微笑了,在他手心似有若無地一碰,親昵而寵溺,“好,不問。”
他那時不願說,是怕說得多了暴露他渴愛而生的本性。
曾經的他就像是瓶中嬌花,生性脆弱,懼怕孤獨,用愛澆灌才能存活。
不似這漫山野花,有人愛也活,無人愛也活,隻要紮根便能怒放,哪怕盛開在無人在意的曠谷,它也有孤芳自賞的傲氣。
可他在死去的那九年裡才知道,無論是這輩子還是下輩子,他都做不得野花。
野花有自得其樂的美麗和傲然,而他隻會在無人在意的角落被孤獨侵蝕腐化。
他生來就隻能做飛蛾,是身如焰,從渴愛生,為愛而生,為愛而死。
但回憶畢竟隻是回憶,宋磬聲無聲歎息,收回視線,再次推起了餐車。
說這些話時的心境已經變了,再憶起也沒什麼趣味,連那半擁着他、陪他看風景的人也記不清了。
他隻依稀記得,那人向他做了承諾。
他做嬌花,他便做飼花人。
他生于野地,他便做花旁的遮風擋雨的樹。
他信了。
可他死後才知道,人本無來生,承諾隻是說給活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