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陛下,既來之則安之。”赤霄的話幾乎是與南宮微同時說出的。
她一如既往地請天渚坐下,手指沿着黑椅的邊劃過,随後緩緩拉開。
屋内呈一副書房的模樣,擺設樣樣精緻無比,架幾案的邊緣漆滿了暗金色,案面上還刻有淺淺的一層銀色龍紋。天渚有次閑來無事細看了一下紋理,估摸着刻的是雙龍戲珠圖。
天渚攏了攏華貴的衣袍,坐下時頭上冕旒上墜下的旒相互碰撞,發出絲縷聲響,臉上的神色看不真切。
赤霄輕車熟路地從屜中一匣子裡找到一枚墨玉小針和一塊黧黑絹布,爾後轉身走到天渚背後半拉下頸後的衣裳,運起靈力注入針中,爾後沿着昔日痕迹刺下。
“吾神在上,賜吾等雨霖。”
“生生不息,施與吾汝詛咒……”她口中念念有詞,口中古言雅語随着刺針此起彼伏。
天渚忍着痛楚緊攥着袖,垂眸望着衣袍上繁複的紋理。
那是鳳凰,是寒水宗的神,從古至今的信仰。
自寒水宗設立起,每個宗主的背後手背都會刺上鳳凰圖騰。伊始,她們隻是為讨個好彩頭,但随着宗門心法的成熟,她們研制出了一套祭祀與神祈的法子。
鳳凰受了神祈,會賜宗主神力,也會庇佑她們。
“吾凰在上,謂神靈降臨。”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集愛止。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傅于天。”(注1)
天渚不知鳳凰是否會庇佑她們,她隻知人要靠人來庇佑人。所謂德高望重的,怕是她國師赤霞罷。
“……歸生鳳于王。”(注2)
真的會降神麼?那麼她娘呢?鳳凰怎麼不救她?
滴滴血珠随着動作的起伏而飛濺,又在将要沾染衣袍時被赤霄用絹布擋下。
随着祈詞的落尾,針刺到最後一點。
天渚登時瞪大了眼,無意識地張着慘白的唇,喉間竟是發不出一絲聲響,她嘶啞着喉,指甲深深地陷入皮肉裡,留下一道道紅痕。
赤霞見慣刺圖騰時她們悲不自勝的模樣,既不會手下留情,也不會因為害怕出事而停手。
這是規矩,每月都要補刺一次。更何況她經曆了三次換代,對這些大小事早已熟稔無比。
最後一針已落,由針眼構成的鳳凰圖騰流淌着淡淡金光,自主連為一個完整的圖騰。
天渚忽地覺得有風刀霜劍劃過她的軀體,丹田有似潮水洪流的寒流湧進,直至把她殘餘的火苗吞噬。
那一瞬間即使受了上百遍也難以忍受,頓時天旋地轉,她眼前一黑,爾後失去神志往前倒。
赤霄早有準備,一手攬住了她,緩緩順勢向桌子靠去,再一把抱起安置到一旁床榻上。
天渚喘着氣,面色可見的痛苦。平日裡風姿綽約的模樣一掃而空,面白如紙。
面具下的赤霞仍是無動于衷,像是沒看見一般。她俯身幫天渚掖好被褥,拉開交椅坐下,垂頭伸手幫天渚調理着靈力。
那一刻,場面像極了文雅的母親在照顧孩子。
房裡的物什基本都帶金,因為神祈後的人靈力波動淩亂,非常物可壓制。唯獨這特制的金方可壓制些許,讓祈人平息下來。
這房歲月久遠,已不知是何時建起,床榻都帶着些曆史的痕迹。
那建屋人倒是思慮周全,連床榻都有所準備,好叫個别神祈後的堅持不住的祈人能歇息,也算良心。
赤霄自幼出類拔萃,如鏡面一般的平靜的心态使她蒙上一層朦胧的層紗,讓人想要靠近,卻又有一種莫名的隔閡感自她身上油然而生。
她是繼承她娘的衣缽當上國師的,但授權那日無人有異議,因為她就是最好的人選,即使她不繼承也還是會成為國師。
赤霄繼位時正是天瀛盛年間,天下太平,上下和睦,周旋不逆(注3)。天瀛帝無論是修仙之流之事或是平民百姓之事所處理之手段都無可挑剔。加上她是半路接上的,先前天瀛帝所不知她娘都盡數教與她了,赤霄自然教無可教,成為一代閑國師。
好景不長,輪到天泗帝繼位時,災難便悄然降臨。
天泗十三年寒水宗内亂,分為了兩派。一派是随着國師的保守派,一派是随着丞相的激進派。
那時正值各道府獨.裁進行得最為火熱的時期。彼時陵安道府改革的最為徹底,把律法大換血。激進派認為陵安道府是個禍患,要讓玄陵宗歸順,否則開戰。
但那時獨.裁的規矩分明時全宗門上下全票通過頒布的,禦筆朱迹分明寫着改法自便,難不成朱迹未幹便要推翻?
赤霄帶頭召集全宗集議,會上挑明了和睦不反對的立場,多次說明戰前、戰時、戰後的後果與不妥之處。
她們一向秉承着少數服從多數的規制,赤霄本以為她能赢,但沒想到正局面焦灼時,天泗帝站到了激進派去。
“你做什麼?!你可知我等若是與陵安開戰損失會有多慘重!”她登時瞪大了眼,一手拍在議事桌上,發出“啪——”響亮的一聲。
“朕有愧于老師……對不起……”天泗哽咽道。她心知肚明,哪有想過開戰,但若不如此,她便會死在丞相的手上。
可惜她還是死了。
天泗緊攥着手,站起身來,強迫自己用一種“是又如何”的眼神瞪回赤霄。
天泗是天瀛的小女兒,死後便交由赤霄撫養。但赤霄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能一夜之間和她唱反戲,氣得眼眶紅了一圈。
下頭的人們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上頭兩人之間飛沙走石卻皆不言。
天泗有愧于她,那之後便一直想要等戰事結束後找個時間向赤霄坦白。但她沒能活到那時,不得而終。
天泗下葬那時,她再次接過了一個孩子。也正是那時,般若面具攀上了她的臉龐。
赤霄不知自己為何要帶個面具,可能是想騙過自己的肉眼罷。
修仙者的歲數要比凡人長,她自然還有百年有餘;但她活至今日,從未如此難受過,像是在心上緩慢地紮針,細而密。
她性子開始變得更為冷淡,尤其對天渚,她害怕又像天泗一般。因此她甯願天渚恨她憎她,也不願天渚真的對她好。
赤霄為天渚鋪下了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