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大會散後,沈淵清找到了他們三人,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他們。
“所以,現在要我們來配合麼。”喬錦緊張就啃手指,指甲都給啃平不少。
“對,我和他們連了靈線,可随時傳音。但司罰部和其他的事務要靠你們處理,一旦有事就得彙報給我。”
白坪點點頭,問道:“查辦這種事一般是給我們辦,如今師尊走了,宗主必懷疑我們,那查辦的事會落到誰手上?”
沈淵清又開始扇扇子,一指唐岚道:“當然是唐岚。”
唐岚愣了半晌,拖着長長的尾音:“哈——我來?”
夜裡的陵安市坊和白日一般熱鬧,燈火通明,仍是稠人廣衆。
商鋪前燈籠成串,照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其中悄悄走在最邊緣的兩個戴着帷帽的人。
他們如今以普通女子的身份示人,不便用法術符箓,幹脆趁沒夜市沒關時找個客棧湊合住着。
“我喚李譽,你喚李陵,莫要記混了。”杜漸壓低南宮微的帽沿,囑咐道。随後緩步踏入一家看上去還算不錯的客棧。
姓李别無其意,蜀都人最多的就是李姓子弟,淩姓都是寒水宗的人,萬萬不得随意亂取。
“客官兩位請——用茶飯還是住房哇?”掌櫃的長着細縫眼,看上去像沒睜眼一樣。他拿着賬本,用他的眯眯眼看着來人。
“住房。勞煩,兩間上房。”帷帽遮着那位“女郎”的臉,隻見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捏着錢袋,身後還跟着一個同樣戴着帷帽、稍矮些的人。那人似乎看了他一眼,掌櫃在那一瞬間起了雞皮疙瘩。
“好,好,兩百銅闆。”掌櫃報完價片刻後,突然在杜漸剛拿出銅闆的時候出聲:“啊喲,隻剩一間了,要不你們同住?還是要通鋪?”
換以前杜漸肯定覺得都能睡,但是現在不行,南宮微時不時發作的病讓他擔驚受怕。他隻好和南宮微對視一番,勉強定了房上樓。
“叨擾,二位是修士?”在他們即将推開門時,一個身着白道袍,頭頂錐髻的男子叫住了他們。
他看上去和喬錦差不多大,面目清秀。
“不是。”南宮微低着頭,馬上回了一句。
“啊。”那個男子似乎有點遺憾,歎着氣,“我看你們很像,以為是呢。”
“叫你失望了,我們隻是遊樂之人。有何事?”杜漸輕笑一聲,攬着南宮微進了半邊房。
男子面露失望之色,聽見“有何事”時又歎了口氣,滿臉憂愁:“我是修士,要去蜀都找人,剛好看見新令,打算碰碰運氣。”
杜漸渾然不覺:“什麼新令?”
“玄陵宗宗主要抓南宮漸啊,這事兒大家都知道,你不知道嗎?”
“……知道。”
大會結束後,沈淵清便與他們同步了情況。當時他們慶幸着,幸好跑得快。
杜漸無言以對,随便答了幾句就關門了。
屋内大小适中,一案一幾一榻。榻還算大,但此刻他們變回原相,就顯得有點逼仄了。
油燈被南宮微點亮,火光照着他原相的身,失掉了柔和,白寬袍擋不住他的冰硬。
杜漸準備找個地打坐修煉,冥冥之中感覺南宮微一直在看他,便在入定前問道:“怎麼了?”
“……”南宮微坐在榻沿,端詳着杜漸的臉——還是那張平平無奇的易容皮,臉上帶着褪不去的疤。“怎麼還是這張皮?”
“到五成功力我就能複刻出來了,到時候再給你看原相。”杜漸盤腿坐在窗邊石台上,一手撐着膝蓋說,“又不是沒看過,怎麼?你很在意?”
杜漸難得和南宮微閑聊,想追着再聊幾句,卻看見南宮微聽完就把自己卷進被褥,對着牆睡。末了,還記得留了一句:“要燈就留,不要熄了。”
杜漸看着他那幾近縮成一團的睡姿,覺得在那一刻,南宮微還是五年前在他羽翼下的雛鳥;一場戰火和長達五年的磨練使得他成長為參天大樹,當年不問紅塵的少年早已長大。但杜漸似乎還眷戀着過去,又像是要把缺失的五年給看完,心路在不斷變化着。
靜心沉氣,氣沉丹田。靈氣在周身的靈脈裡開始運轉,宛若涓涓細流淌過全身。
杜漸花了近兩年的時間才把自己修為練回五成,甚至還差一點才是,這倒不是他修的慢導緻的。
人死靈核破,他的靈核是被補起來的,多少有點排斥、不适應。但他明顯感覺自己的靈核比從前強了不少,一直在想救他的人是用什麼補的。
再說死了靈脈也會碎,雖然又被那個人補起來了還比以前結實,但他小時候便碎過補回一次,最後還能修到大乘期,已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要修回修為,花的時間遠要比其他人的多。
他命格不好,天煞孤星,注定一生不得安甯,無人能伴他到永遠。
那年他才一歲,靈脈就因惡靈煞氣所影響震碎了。他娘也因為當年突遇惡靈弑殺、污染靈體所迫害,從此一病不起,在怨氣纏繞中痛訴着。最終,他娘——柳雲漸在一聲聲撕心裂肺般沙啞的叫喊和接不上氣的喘息中,和杜長卿哀求道:“長卿……讓我死吧,你殺了我,好不好?”
杜長卿眼眶通紅,雙手顫抖。他倏地站起身,看着榻上的柳雲漸,背對着她,喃喃道:“肯定有能把惡靈驅除的辦法的……我肯定能找到的……我有辦法……”
其實找不到。柳雲漸被惡靈入體長達兩年多,在懷杜漸前就有了。這麼久過去,惡靈早已與宿主融為一體,宿主不死,它也不死。
“長卿。”柳雲漸突然顫顫巍巍地捏住杜長卿的衣角,發絲散亂,面孔充斥着被惡靈上身後的黑長紋路,“求求你。”說罷,她又将手垂下一點,勉強摸到蒼南的劍鞘。
“……”
杜長卿閉起眼,咬着牙毅然決然地拔出蒼南,雪亮的劍刃在柳雲漸面前閃爍着,光亮的劍面倒映出她悲天憫人的眼神——或許她隻是在悲杜長卿,憐憫杜漸。
“告訴漸兒,”她氣息不穩,嘴角扯了扯,“娘對他不好,靈脈都碎了,有機會……下輩子我們還做母子……”
語畢,蒼南發出一聲悲鳴長嘯,劍刃不再雪亮。無論它的劍面再如何光亮,都倒映不出她的眼。
那是柳雲漸說的最後一句話,但杜漸不知道。
他被所有人騙了。
大部分孩童是記不得三歲前的事情的,他連靈脈碎過都不記得,隻知道小時候很痛,後來爹爹告訴他,讓他先不要開始修煉,還騙他說這是内門心法的需要。
杜長卿一手把柳雲漸的事情瞞了下來,宗裡的長老一聽杜漸來問他娘親的事,就全都說:“哎呀風寒嘛,宗主夫人生了你,又有風寒……少主節哀。”于是小少主真的信了,而且深信不疑。
從小到大,他所知的都是“身子不好遇風寒”和“命格犯沖,靈力沖擊後靈脈碎了”的說法,加上沒有誰提過,他就一直被瞞到死都不知道。直到如今,還記得這件事的隻剩樊梵和沈淵清,連蕭儀都不知道。
杜漸總是被騙,卻又是被最親近的人騙得手足無措,無論如何他都發不了作。
他不知道自己被騙了,心還是大,想對親近的人好些,但大多都已不在人世,隻剩下南宮微和沈淵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