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聽。”
喬魯諾帶着點笑意。
米勒給喬魯諾講自己的過去,她的音樂愛好,說她有一個共同分享自由爵士的俱樂部朋友,對方租住在某城市的酒館小房間,與父母恩斷義絕,整日沉迷音樂。
講她失敗的戀情,被僞裝成有錢公子哥的男人欺騙,最後在一場摔碎鍋碗瓢盆的争吵裡分手。
講自己農場時代的生活,無論是和牛羊打交道,還是在草場奔跑,都是快樂的記憶。
講自己旅居時遇到的各種人事物,交不起的房租,難吃又有趣的食物,語言不通的困擾。
講這些時,米勒始終都有希望,無論是倒黴或者失敗,似乎都不能打垮她的意志。
喬魯諾給他展示自己把耳朵塞進耳洞裡的絕活,米勒看得一愣一愣。
“好厲害!看起來太好玩了哈哈哈。”
喬魯諾攤開手向她展示。
“我從小就會的魔術。”
“這種都可以?!”
“當然,我還有個朋友,他可以從汗液辨别出别人是否在說謊。”
米勒更驚訝了,在大笑着聊天之餘,擦幹眼角淚水問起喬魯諾的家鄉。
“你也是從遠方來的嗎?”
“嗯,我來自日本,定居在意大利。”
喬魯諾起身幫她倒水。
“哦哦~日本,如果可以我也想去看看,想去看海洋動物!我想去各種各樣的地方旅遊,别人常問我有沒有家,我說我走到哪裡就是家。”
米勒笑起來,把音樂切到下一首。
“那你為什麼會到這裡來?這個公司很厲害,你居然能在這裡學習,真厲害!”
“沒有……我隻是……運氣好,又遇到了老闆而已。”
喬魯諾搖搖頭。
“老闆?你還有老闆?”
米勒很好奇。
“是,一個很特别的人……”
喬魯諾想了想,不知該如何準确形容迪亞波羅,所以他用含糊的語言避開回答這個問題。
“還有科赫制藥的總裁,他也算我的半個老闆,沒有他,我不會在這裡學習。”
“制藥公司的老大嗎?他是不是很厲害的人物?”
米勒大概不太懂這些公司高層之類的事。
“嗯,他是個很好的領袖,名叫洛倫佐·法爾科,用來幫您止痛的藥,就是他發明的。”
喬魯諾稍微講了一下希格魯特的來曆。
米勒重複了兩遍洛倫佐的名字,似懂非懂地念叨着他真是個厲害的人物,把音樂切換到下一首。
新的音樂跟之前風格不同,更加歡快又富有異國情調。
“這是拉丁爵士,我爸爸去世前最愛聽的風格。”
米勒把被子蓋好,和喬魯諾一起靜靜地聆聽。
拉丁爵士正如其名,有濃烈的南美洲風情,喬魯諾隻在一些電影裡聽到過類似曲調。
然後他看到米勒在悄無聲息間淚流滿面。
她的嘴角已經扭曲,臉上水漬折射出月光,順着臉向下流。
“為什麼,要丢下我一個人死了?爸爸?”
喬魯諾把耳機取下來,想安慰她幾句,卻看到她始終堅持直着的背垮了下來,因為化療導緻的肌肉流失,使她瘦到稍不注意就佝偻成一團,頸部骨節突了出來。
“為什麼……我會這麼痛苦?”
極度悲痛與失力的情況下,人連哭聲都不會很大,米勒靜默地哭,靜默地崩潰,用手擦去淚水,摸到光潔的頭皮,破損指甲掐進去撓出了血痕。
喬魯諾看着,束手無策,因此隻能看着。
他去打了電話給所有還沒睡的人。
喬魯諾·喬巴拿是個13歲的少年,雖然已經提前升入高中,學識遠超同齡人,還擁有名為黃金體驗的替身,但此時此刻這些東西一個都派不上用場。
他需要一個可以幫忙減輕米勒痛苦的人,不管用什麼辦法。
護士們來問過了情況,表示她突發的悲傷情緒無迹可循,生理上明明已經穩定,心理上卻突然崩潰。
于是喬魯諾又打電話問科赫該怎麼辦,電話響過三遍後對方終于接了。
“喂,喬魯諾?”
科赫的聲音相當疲憊,他正在親自研究米勒身上化驗出的各項指标,好确定她的惡化是否與替身有關。
“科赫先生,米勒她……一直在哭,您知道該怎麼辦嗎?”
喬魯諾其實沒指望對方給個有效回複,因為心理上的問題需要米勒自己堅強。
“哭……有多嚴重?”
科赫打起精神詢問細節。
喬魯諾形容了一下她的樣子,包括悲傷到連水都喝不下,抽掉骨頭般的肢體無力,說話聲音微弱,到最後幾乎隻有呼吸的力氣。
“……她注射了希格魯特對吧?”科赫的聲音聽起來很煩悶。
“今天晚上剛打過……有什麼問題嗎?難道她産生了什麼藥物副作用?”喬魯諾很不能理解,希格魯特不是以“沒有成瘾性,絕對安全”聞名的劃時代止痛藥嗎?
“啊啊啊麻煩了……問題就在這裡啊,其實……希格魯特也是有副作用的。”
科赫在電話那頭大概十分頭疼于現狀,隻能告訴了喬魯諾又一件從沒聽過的事。
“這種藥……怎麼說呢,好是挺好的,不會成瘾,但它有個奇怪的現象,會導緻人重度抑郁,大概每一萬名服用者裡會出現八到九名反應強烈的病例,女性居多。”
“抑郁?是抑郁症那樣的症狀嗎?為什麼止痛藥會導緻這種現象?!”喬魯諾難掩驚訝。
“我……也不清楚,猜測可能是壓制痛覺神經時,也影響到了人的血清素水平,或者别的什麼部位吧。其實我知道希格魯特還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它畢竟是新藥,但由于它帶來的好處實在太明顯了,所以一般都會忽視掉這些副作用。”
科赫很無奈,表示他也不清楚原理。
“能有辦法改善嗎?”
喬魯諾隻想知道這個。
“……目前來說還不能,我有給過去的受試者服用舍曲林,但一般抗抑郁藥對這種症狀毫無作用,受試者形容‘悲傷到仿佛要被拉進地獄裡’,隻有停止使用希格魯特才能止住。”
該死……
“她……我說米勒,她不能停止注射希格魯特對吧?”
喬魯諾在心裡罵了一句,問起顯而易見的問題,希望再掙紮一下。
“不能,她會痛死的,你也看到她的樣子了,她現在要麼選擇疼痛,要麼選擇抑郁,根本沒辦法啊……”科赫的聲音越來越低,顯然他也沒轍了。
要麼接受地獄般的疼痛,要麼接受地獄般的悲傷。
米勒……
“啊對,檢測結果已經差不多出來了,她的癌細胞确實正在向淋巴系統擴散。”
科赫最後告知了結果。
喬魯諾又去了米勒的病房,看到她蜷在病床上,散發出濃厚的絕望與悲痛,不斷喃喃自語着自己父母去世後,在親戚身邊遭受的虐待……
逃離故鄉的不安,在異國孤獨打拼的挫折,沒能讀完中學的自卑,以及……
對即将降臨在身上的死亡之恐懼。
喬魯諾已經很久沒這麼難過了,他把黃金體驗變出來,想把米勒床頭的植物變得新鮮一些,但這種舉動根本沒意義。
因為她正閉着眼,将生命裡的千百種痛苦反複咀嚼,根本沒空去看身邊的事物。
她剛入院時的樂觀蕩然無存,在藥物引發的抑郁情緒裡,變回了最普通脆弱的人類,集中了世上的種種不幸——一個隻剩痛苦的生命。
這份絕望已經侵染了與此事有關聯的喬魯諾。
沒用,沒有意義……
什麼都無法觸碰的虛無深淵,沒有希望的深淵。
黃金體驗無法給她枯槁的生命注入活力,因為那股生命力會被癌細胞偷走。
門口傳來動靜,喬魯諾猛地回頭,發現洛倫佐站在那裡。
科赫總裁披着大衣外套,悄無聲息地出現,看着房間裡的少年與女病人。
而喬魯諾看到他第一眼時,就猜他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的真相,科赫想隐瞞的垂死掙紮大概沒用了。
洛倫佐擡手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喬魯諾跟過去,不要打擾病人。
喬魯諾低着頭跟在他背後,肩膀無力地塌下來,就跟無法幫到米勒的黃金體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