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魯諾試了五次叫出黃金體驗,一次都沒成功。
傷口疼到眼前發白意識模糊,手指漸漸冰涼下去,可替身就是無法出現。
随着用力動作,血液漸漸浸濕床褥,伸手去摸傷口,軟乎乎濕淋淋一片,稍微一動就是足以令人暈厥的疼痛。
他不清楚自己的肺是否還完好,隻感覺呼吸受影響,但由于擡不起腰來,所以看不到全部的情況。
他需要止血,需要繃帶,否則用不了多久就會死,而更可能的情況是死不了。
動作與意志被歸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之前觸發了什麼條件,才再次回到十年前。
喬魯諾在病床上發出破風箱般的呼氣聲,感覺這一次性命漸漸微弱下去,跟大喊大叫求助的影視劇人物不一樣,人越接近死亡就越安靜。
而他就是沒有替身。
這樣一下子就和世上幾乎全部的人類一樣,隻能靠肉體凡胎應對困難,沒有“先任自己受傷,反正也能治好”的餘裕。
他試了兩次想去找救護鈴,然而失血過多令他無力動彈,無論怎麼掙紮,都隻能發出可憐的氣音,像逐漸漏光空氣的橡皮球。
這房間裡沒人,臨床剛好空着,也意味着沒有病人可以幫忙。
無論命運多麼宏大,可人在死亡面前都是渺小的,小到一點意外就足以讓人斃命。
他等待了漫長的幾分鐘,也就站着喝杯咖啡的時間,體力漸漸耗盡,手指無力地擱在床頭,什麼都夠不到。
沒有黃金體驗的絕境恰似遭受虐待和霸淩那段日子,喬魯諾這些年過得很不錯,早就遺忘了那些不愉快,然而黑暗一直藏在腦裡,等待着在人生低谷時冒出來。
就在這時門口有些動靜,傳進幾乎耗盡理智抵抗疼痛的大腦裡。
喬魯諾勉強睜開眼睛,目光中一眼就能認出的幼年迪亞波羅站在門口看着他。
“你受傷了。”
被歸零到9歲的惡魔靜靜陳述事實,神情早慧得可怕,眼睛在背光下不太看得清。
“請……請幫我叫人來。”
喬魯諾艱難地想擡手,指縫間迪亞波羅站在門口的模樣若隐若現,随後徹底失去意識。
昏迷是種做夢般的體驗,時間過得很快,人朦胧的眼睛也會看到一些光影,比如把無影燈認成太陽。
喬魯諾再度醒來時呼吸道幹澀,胸口疼痛無法動彈,他得到了急救,醫護們看到病房裡多出個胸部有巨大創口,血流滿床的男性時吓得夠嗆,但好歹反應及時,手腳麻利地将他送去搶救。
鼻腔插着供養器、肋骨骨折,被縫成弗蘭肯斯坦的喬魯諾吊着血袋撿回一命,花了好幾天才從監測病房絕處逢生的他勉強睜開眼睛,又看到迪亞波羅。
他正趴在床頭看喬魯諾,下巴墊在手臂上,看起來是空閑時跑過來的。
“你還活着?”
再次回歸童年,看起來對喬魯諾沒有一丁點記憶,獨屬于這個時代的迪亞波羅問他,大眼睛裡有幾分好奇。
“……你幫我叫來了急救人員?”
喬魯諾的呼吸道是腫脹狀态,聲音含含糊糊。
“……”迪亞波羅沒吭聲,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謝謝你。”
喬魯諾決定說該說的話。
“你沒有親人。”
迪亞波羅看看臨床剛被送進來的父子,簡單描述喬魯諾獨身一人的處境。
“……如果是現在,那确實算沒有。”
喬魯諾隻能回答。
兩人接着便相顧無言,迪亞波羅似乎也是來醫院看病,因為他手背還留有幾個針管穿刺的疤痕,但臉色良好,應該基本恢複到快要出院的狀态了。
喬魯諾無力觀察環境,隻能請迪亞波羅幫忙看看床頭的身份信息,得知自己變成了姓卡帕薩的某個人,過去十年的身份和積累消失不見,被随着時間歸零一并随機化。
一切又從頭來過,他躺在床上望着因為年代久遠而剝裂的牆。
然而自己還活着,除了邁步向前别無選擇。
喬魯諾試着與迪亞波羅溝通,向他介紹自己的名字,想多了解了解這次的情況。
迪亞波羅起初有些防備心,但喬魯諾的樣子看着太凄慘以至于毫無威脅,于是他慢慢放松警惕,說爸爸是神父,有事要去梵蒂岡處理,而自己剛剛重感冒,隻能待在醫院和爸爸的朋友一起。
“你爸爸多久回來?”
喬魯諾問他。
“爸爸說還有事,他要去參加聖禮……我不是爸爸親生的。”
神父不可以結婚,孩子自然不可能是親生的,迪亞波羅大概每次自我介紹時都會遇到對方的疑問,于是習慣性解釋他的父親隻是養父。
“你會在意這點嗎?”
喬魯諾從來無緣了解迪亞波羅親生父母的狀況,出于迪亞波羅不願提及的态度,他始終沒問。
“不在意,爸爸對我很好。”
喬魯諾一眼看到他手上還有隐隐可見的傷痕,猜測他大概又受到學校老師的虐待或者同學霸淩,勉強伸出還能動的胳膊,一厘米一厘米地挪過去,虛弱握住迪亞波羅瘦巴巴的手腕。
“你受傷了,要告訴你爸爸。”
他已經無力立刻幫迪亞波羅解決困難,他自己的性命都還有一半在死神手裡。
迪亞波羅有點意外,但把毛衣袖子扯長好遮住傷口已經來不及。
“沒關系,都不疼了。”
他說着無所謂的話,表情是一派對痛苦都不自知的天真,對他而言,讓人知道傷口存在隻會增加麻煩,傷口本身則不重要。
反正隻要未來如期而至,一切過去都會痊愈。
喬魯諾拽着他的手沒動,眉峰緊皺,臉上是深沉隐忍的苦澀,這表情對幼年迪亞波羅來說看不懂,對成年迪亞波羅來說更是前所未見。
“你幸福嗎?”
喬魯諾提出了奇怪的問題,他的聲音也很奇怪,跟昨天完全不一樣。
昨天他雖然奄奄一息,十分悲慘,但還能求救,現在身體好了點,心情看起來反倒非常糟糕。
迪亞波羅有種預感,對方因為某件事非常難過,于是決定好好回答問題。
“我很幸福,每次聖誕節都可以吃薩帕面包,很好吃,我去幫尼古拉叔叔放羊時,他會給我錢,我很開心……”
“不是說那些,我是說……有人欺負你?你就不覺得痛苦嗎?你有沒有想過更好的生活?”
喬魯諾壓下心中翻攪苦意。
“痛苦?更好的生活?”
迪亞波羅歪着頭問。
“沒有想過,什麼才是更好的生活?”
隻要有一口零食就會幸福,少挨罵或者放學時沒有被高年級追着奪走零花錢就會幸福。
隻要有一點點可以改善生活的東西,就足以感到幸福,并煥發出希望。
痛苦越甚,希望越濃烈。
希望與苦難隻會同時出現,人卻往往隻看到亮的那一面。
雖然聽不懂喬魯諾為什麼問這些話題,但迪亞波羅認為他看起來很痛苦,大概需要一些安慰。
“爸爸說人如果沉迷痛苦和憤怒,就會忽略上帝展示的美好,人都是殘缺的,會沒錢、會生病、會倒黴,但克服這些問題的那一瞬間就能感覺幸福。”
迪亞波羅想了想,努力背誦神父教給他的道理,雖然他自己都還似懂非懂。
“這是測試……考驗……還是試煉?是命運的試煉吧?”